第四天半夜,凯瑟琳的羊水破了。她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嚎叫,让睡在地铺上的卢箫倏然惊醒。

  拉亮电灯,查看情况。

  床上的女人痛得每个五官都在紧缩,闷热的空气中汗水浸湿了整个床单,卢箫想起了六年前嫂子生产时的那个夜晚。

  隔壁卧室里,被吵醒的安安开始大哭。显然,他被震破天际的痛苦哀嚎吓到了。

  “哭什么哭,丢不丢人!你都是个男子汉了!”绫子很不耐烦,差点要给自己儿子一巴掌,然后急匆匆走出了卧室。

  娜塔莉亚也醒了。虽然她不喜欢这个破坏儿媳幸福的第三者,但同为女人,她知道怀孕生产的危险与痛苦;于是,她也立刻顶着蓬乱的头发来到了卢箫的房间。

  两个生产过的女人一同来到这个狭小房间。焦急之中,她们直接踩过地铺的被子。

  头一次看到这阵仗的卢箫有些心慌。

  她拿不准分娩的过程究竟该是怎样的,不知道光凭母亲和嫂子两能不能直接在家完成这次生产。

  周日的凌晨一点街上空无一人,更别提计程车了;若真的要去医院,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神通广大的陆军指挥官也会有束手无策的地方。

  家后院的仓库倒是有两轮推车,但在柏林郊外这马路常年失修的地方,其颠簸程度恐怕是虚弱的孕妇承受不了的。

  卢箫等待两位富有经验的妇女发言,就好像犯人等待法官的裁决。明明只安静的几秒钟,却似安静了几个世纪。

  在看到床上凯瑟琳的情况后,娜塔莉亚和绫子对视一眼,表情复杂。

  绫子刚想开口,就被娜塔莉亚抬手打断了。而一直作为淑女典范的娜塔莉亚从没这么粗鲁过,这也暗示了事态的严重。

  “她脱水了,快喂点!”

  绫子沿袭了往常的习惯,一动不动。只要在场有其他人在,她就不觉得指令是下达给她的。

  于是,卢箫手忙脚乱地拿起桌边常备的水壶,像之前几个无眠的夜晚那样,将水壶倾斜出适当的角度,为痛苦的孕妇喂水。

  有规律的虫鸣与无规律的宫缩,夜幕之下的房间内满是汗水与液体的酸味。

  娜塔莉亚探下身去,不由分说直接掀开凯瑟琳裙子的下摆,将脑袋凑到前面认真查看。看着看着,她蹙起眉头,伸手向前拨拉两下。

  紧接着,她说话声音都变了:“收缩的频率不对,骨盆又太窄,是要难产的节奏。”

  最坏的结果虽远必到。

  吐司掉到地上时,总是涂黄油的一面朝下。

  卢箫立刻在孕妇腰下垫上毛巾,毫不犹豫:“我送她去医院。”

  凯瑟琳疼得神志不清,白沫从嘴角涌出,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她也只是个初次经历分娩的女孩子,甚至比卢箫还要年轻。

  绫子不敢置信:“这么晚了,哪里叫得到车啊?”

  “我抱她去。”卢箫的声音冷静而坚定。

  “你疯了,至少有三公里!还要抱着这女人,多重啊!”

  卢箫没有回应,只是全神贯注在自己的腰际系上一圈衣服,并用绳子捆紧。这将成为简陋的腰拖,替她分担女人的重量。

  她抱过白冉,但那女人的体重显然不能和即将分娩的女人相比。一百二十斤和一百六十斤的区别,而且路途也远了些许。

  为确保万无一失,必须做好准备。

  “箫箫,别勉强自己,我试试能不能……”看到女儿做出通常属于男人的举动,娜塔莉亚脸煞白煞白的。

  “人命不能开玩笑,”卢箫的双臂穿过凯瑟琳身下,“我可以半小时内到。”

  头一次看到小姑子使出怪力的绫子呆若木鸡。经常性穿宽松衣服的卢箫看起来很瘦,因此抱起孕妇的那一刹,视觉冲击力着实不小。

  可眼下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

  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卢箫想到了什么,微微转头,额外留下了一句话。

  “妈,我可是军人啊。”

  那句话没有温度,却涵盖了一切温度。

  娜塔莉亚褐绿色的眼珠流出了一滴晶莹的泪珠。她经常性忘记女儿军人的身份,只有在一些特定时刻,才能想起女儿曾受过的摧残。

  卢箫一头扎进夜色之中。

  漫天星光如熊熊火光。

  她的脚步稳健中带着急切,羚羊般飞快的步伐卷起乡土小路的尘土;她走出夜色,扎进战场的枪林弹雨之中。

  这也是一场战争。

  人命的战争。

  光是速度快还不够,还需要尽可能保持平稳。羊水一直在流,浸得腰际的毛巾湿哒哒的从而变得无比沉重,托举的手臂也变得黏糊糊的。

  每个母亲都值得被敬佩,耳边每传来一声哀嚎,她便会这样想一次。

  她能注意到所有人的伟大,却总是忽略自己的伟大。

  五百米过后,卢箫渐渐开始感到吃力。

  她大口着喘气,腥臭味磨得鼻尖生疼,肺也似炸裂了一般难受。抱着于自己两倍宽的孕妇狂奔三千米是件折磨人的差事,可也不能放弃,必须坚持。

  凯瑟琳艰难地睁开眼,尽全力向卢箫的胸前靠,以减轻她的负担。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齿间挤出几个字。

  “谢谢你……”

  “如果你能平安,再感谢我吧。”卢箫闻到了肺部传来的血腥味,可她不敢咳嗽。

  “不平安……也该谢你……”唇中的血色越来越浅。

  生活只是暂时这样,还是会一直如此?

  一双浅绿色的眼睛早就给出了答案。

  跌跌撞撞在最后几百米的路上,缺氧与脱力的感觉异常熟悉。无数回忆飞上心头,卢箫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要向前奔跑。

  向前奔跑,向上奔跑。

  穿越浓雾,穿越夜色。

  终于,地平线与树影之间,医院白色的墙体在惨白月光下浮现了出来。

  “来人啊!产妇要生了!”卢箫哑着嗓子冲透出些许灯光的值班室大喊。“来人啊!快来人!”

  一个普通而寂静的夜晚,因上尉颇震慑而穿透的嗓音而不再普通。小小的乡村医院里立刻冒出细细簌簌的收拾声,然后是忙碌的脚步声。

  当值夜班的医生们破门而出时,他们看到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个纤瘦的女子独自抱着两倍宽的孕妇,虽然死死咬着牙,却仍在坚持。

  月光下,那灰色的发丝是最纯的水银。

  **

  卢箫坐在手术室外,高强度运动后遗留的疲惫席卷她的全身。

  六年前,嫂子生产的那个凌晨,哥哥也不在家。

  嫂子的骨盆也小,婴儿的头不知怎么就是出不来,随时都可能有生命危险。

  她仍记得站在医院的走廊里瑟瑟发抖的感觉。刚过二十岁的自己却像个中年男子一般,抱着面色苍白的妈妈佯装镇定。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被抛弃的责任转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在这个比烂的社会中,谁不肯烂,便只能被剥削。

  身体渐渐脱力,卢箫靠在椅背上,意识渐渐模糊。

  她隐约看到了哥哥卢笙那张帅气的脸,高鼻深目,曾是多少少女的梦。为什么总是我陪着你的女人们生产呢,难道我们是一个人吗,她心酸地想。

  恍惚间,白冉好像走了过来,冰凉细腻的手盖住她的眼皮。

  ——睡吧,我的小长官。

  卢箫舍不得闭眼。

  即便是幻觉,她也想多看自己的爱人一眼。

  金发碧眼的维纳斯半垂下头,浅金色的发丝碰到了她的手背。

  ——生活这么无情,竟然还有力气跑步。

  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白冉抬起了头,狡黠一笑。

  ——所以即便是我这样的恶棍,也会控制不住陷进你的魅力之中。

  ……

  “家属呢?你是她家属吧?”

  一个粗暴冰冷的声音将人硬生生从梦境之中拽了回来。卢箫努力睁开眼,看到一个白大褂从手术室中走出。

  “是。”

  “叫你半天了,没听见吗?”半夜起来工作谁都不容易,有脾气也是正常的。

  “对不起。”没办法,她太困太累了,刚才一直没听见医生的呼唤。

  “她老公呢?”

  “是我哥哥。”

  “人呢?”很不耐烦。

  “死了。”

  空气突然安静。

  医生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语气也柔软了不少:“那你是她小姑对吧,进来看看你侄女?”

  “侄女?”这个名词很陌生。六年以来,她只有一个侄子。

  医生扁扁嘴,叹道:“对,女孩儿。我希望你们家没有重男轻女的传统,不然这个头胎可不太妙。”他见过太多因婴儿性别而闹得不愉快的例子了。

  “没有没有。”

  卢箫立刻跟着医生走进手术室。

  病床上的凯瑟琳奄奄一息,整张脸只能用惨白来形容。她的皮肤本就和雪一样白,现在更是白得可怕。

  好在还有呼吸。看到那有规律起伏的胸口后,卢箫放下了心。

  “看,这就是你侄女,六斤六两。”一个小护士靠了上来。

  卢箫看向护士怀里那团毛巾。

  肿肿的眼皮,脸皱得像干透的苹果,所有的婴儿都丑得出奇的一致。说实话她对婴儿脸盲,看不出这个侄女和六年前的侄子有什么不同。

  小护士低下头,微笑评论道:“很健康也很漂亮,她这鼻子随妈,将来会很挺的。”

  有些新生儿会睁开双眼。

  而这个刚出世的小侄女恰巧就是这样一个新生儿。在出世后的一个小时内便感知到了外界的刺激,并以睁开的双眼回应。

  而也就是那一刻。

  卢箫愣住了。

  抱着她的护士也愣住了。

  灰色的瞳。

  而婴儿的头发也是深灰色的,如稀释到一定程度的墨汁。

  小护士看看婴儿,又看看卢箫,看完卢箫,又看看婴儿,形成了永动机。毕竟,灰发灰眼实在是一个极为稀缺的外貌特征,且跟其病床上的母亲极度不符。

  卢箫眨眨眼,尴尬微笑。

  “多少有点家族基因在。”

  **

  一家人围着刚出生五天的婴儿沉思。

  身体恢复了些许的凯瑟琳拾起了本能的母爱,抱着自己的孩子爱不释手,但她的表情也同样是沉思的。

  婴儿的灰发灰眼实在太过特殊。

  凯瑟琳是金发蓝眼,已故卢笙是栗发褐眼,娜塔莉亚是栗发绿眼,绫子是黑发黑眼,卢安是栗发黑眼——只有卢箫一人是灰发灰眼。

  莫名其妙的巧合。

  得亏自己是女人,不然跳进莱茵河也洗不清了,卢箫暗暗捂脸。

  娜塔莉亚咳嗽一声,郑重其事地从科学角度解释道:“隔代遗传,和箫箫一样。她爷爷的发色和瞳色就是这样。”

  这确实是事实,却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绫子咯咯笑了起来,指着卢箫道:“下次军队怀疑你有问题,你就说你不仅结了婚还生了孩子,这就是你女儿。我敢打赌,没人敢不信。”

  娜塔莉亚也笑了起来,怜爱地拍拍女儿的肩膀:“看来这确实是咱家的孩子没错,免得做亲子鉴定了。”

  而凯瑟琳也笑了,丝毫没有感到不舒服的意思。

  她低下头打量了女儿片刻,满足地闭上眼睛:“这颜色很好看,而且和她救命恩人一样。”

  “救命恩人?”听到这个名号,卢箫很不自在。

  “要不是你抱我去医院,我可能就和这小家伙一命归西了。”凯瑟琳的语气万分诚恳。“这么想来,也应该由你来给她起个名字。”

  “我?”卢箫有些犹豫,询问式地看向身边的妈妈。

  “去吧去吧,”娜塔莉亚凑近女儿的耳边悄声道,“现在你才是‘一家之主’呢。”

  一家之主。

  四个字分量很足,如秤砣一般砸到心上。

  绫子紧紧盯着卢箫的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个“私生女”的姓氏成了一个大问题。

  卢箫在余光中感受到了嫂子的情绪,她知道嫂子不希望再来一个“卢家人”分财产,即便卢笙本就没有留下多少财产。

  “那个,你姓什么来着?”

  “让她姓卢吧。”凯瑟琳水蓝色的眼睛波光粼粼。

  “我哥哥伤害了你。”

  “你也姓卢。你是个顶好的人,强大美丽又善良,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她姓的是你的‘卢’。”

  听上去很合理,却又哪里怪怪的。

  绫子的表情僵住了,但也妥协了。这句话说得没毛病。

  于是,卢箫只能挤出一个微笑:“好吧,那就姓卢。”

  该叫她什么呢?

  看着婴儿不谙世事的纯洁脸庞,她想到很久以前白冉说过的话,突然理解了孩子的可爱之处。

  只有孩子能无条件对这个世界保持希望。即便是恼人的哭声,也仅仅是因为想哭而已,不带任何绝望的悲伤。

  一想到自己或许也曾是这副模样,卢箫就觉得有些难过。那难过也是无比平静的,似一条小河静静淌过心口。

  没有人希望出生于这样一个年代;但既然出生了,那就只能忍受。

  卢箫想到了自己的一生,只希望这个孩子能够踏上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虽然她只活了二十六岁,却感觉灵魂早就苍老了。

  伟大是最恶毒的诅咒,平凡才是最美好的庇佑。

  “叫她卢平吧。”卢箫看了看小侄子卢安,目光却似穿透他一般悠远。“两个孩子连起来就是‘平安’,平平安安长大过一生,多好。”

  “好名字,你果然是厉害人物。”凯瑟琳一下子便接受了这个提议。

  所有人都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

  娜塔莉亚笑得皱纹很深,摸摸六岁小孙圆乎乎的脑袋:“安安,这是你平平妹妹!”

  瞪着好奇的大眼睛,卢安似懂非懂地跟着奶奶重复了一遍:“平平妹妹。”

  这时,婴儿睁开了双眼。

  而恰巧,所有人都看向了卢箫。

  于是所有的目光到同一点上聚焦,整整五双眼睛。

  卢箫愣住了。

  凄凉的责任这才有了实感。

  她明白了,这个家的重担彻底架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作者有话要说:

  白:呵呵,全世界都是卢上尉的后宫呢?还有女人为你生孩子?

  卢:不是我的!

  白:啧,敢做不敢当哦。

  卢:真不是我的……

  白:(捏捏卢箫鼻子)知道啦,我就喜欢逗你,你又不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