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进修役结业式。

  仪式开始前,在收拾东西时,卢箫突然被传唤至军校负责人办公室。

  黄少将坐在漆黑的实木办公桌前,托腮沉思。上午的阳光很亮,他的瞳孔比往日还要细长,令人冒出冷汗。

  “卢箫上尉。对吧?”

  “是。”卢箫敬了一礼。

  “我们又见面了。”黄少将的声音很平静。

  卢箫顿了顿:“是。”她并不想回想,上次见面的场景。

  “嗯。我看了你的成绩单,数学99,物理97。”黄少将攥着留有墨水气味的铜版纸,脸上的肌肉意味不明地抽动。

  “请问有什么问题吗?”卢箫看着他,发觉他的眼睛和白冉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瞳仁的形状都比常人要窄,因此看起来都有点凶有点懒。

  “别担心,这个成绩很好。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你知不知道,你是这一届所有人中的第二?第一名是个研究所的天才,塞班国立大学毕业的博士。”

  卢箫万分意外。成绩虽只是热爱的附加品,她心底也控制不住泛起喜悦。

  “报告长官,我不知道。”

  黄少将脸上的寒冰终于融化。他温和地笑了笑:“不管怎么样,这是事实。那么,你愿意接受调度吗?”

  “调度?”

  “研究所需要你这样的人才。调到生化研究所来,加入世州优秀的学者们,一起在技术上支持军队保家卫国,直接从中央委员会走流程。”

  那一刻,卢箫以为自己在做梦。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最高级技术类职位,还是通过光荣的特批。

  但是,这件事多多少少听起来不太真实,像是有诈。更何况,脑海里闪过了席子佑很久以前说过的一句话。

  黄少将一下子看透了她的心思。

  他再次开口:“我记得你,你给我的印象很深。”

  卢箫瞪大眼睛。她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83届的,对吧?”

  “是。”

  “最年轻的毕业生,最年轻的英雄,现在也是最年轻的上尉。不错,不错。”黄少将好像在自言自语。

  卢箫不知道该说什么,便保持沉默。

  “当年,你的第一志愿是密码技术研究院,对吧?”

  黄少将眯起眼睛,眼中的狡黠像校徽上的那只鹰,又像那条蛇。

  卢箫脊背冒出丝丝冷汗。她从不知道,背后竟然会有这样一双眼睛监视着自己。

  “是。”

  诡异的沉默。

  “可惜啊可惜,你当年数理还是不错的,怎么就没去成研究院呢!其实三四十名也本也是可以去的。”黄少将故作叹惋,语气很夸张。“但你知道,为什么你最终去了警卫司吗?当然你的刑侦科也很出色,但那不是主要原因。”

  这正是困惑卢箫多年的问题。怎么也想不通,她便只能自我宽慰。而终于可以逼近真相时,心却突然开始害怕。

  空气碎成玻璃渣。

  坚硬的碎片扎进喉咙,让她问每一个字时都在疼:“为……什么?”

  黄少将的眼睛突然冒出寒冷的白光,像山顶飞驰的、白马般的雪崩,即将掩埋这片土地。

  “因为唐曼霖。”

  答案过于离奇,卢箫以为自己听错了:“唐中校?”

  “没错,不过那时候应该叫她‘唐少校’吧。她执意要把你调到警卫司,而警卫司确实有指标。‘每年都把好苗子调到中央,军警就不配有了吗?而且这几年没一个能打的,总局下一届领导班子怎么办,世州还要不要治安了?’。这差不多就是她的原话,我们一下就被说服了。我们也向她推荐了其他毕业生,但不知怎么了,她就要你。”

  “为什么?“

  “我也觉得奇怪。后来我偷偷观察过你,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而且她非要调你,你数理的最终考核成绩又没好到那个程度,就放人了。”

  “可是那时候我不认识她。”卢箫的嗓音开始颤抖。明明在整个军校生涯中,根本没听说过唐曼霖这个名字。

  “这就是传说中的‘眼缘’吧。奇妙的缘分。再或者,你是不认识她,但她早就看上你了。”

  “不……不可能。”

  黄少将嘴角勾起:“据传你在总局时,她对你特别关爱有加。当然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说她很器重你,确实可能早就看上你了。”

  卢箫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大脑嗡嗡作响,悲伤与愤怒在同一时刻如洪水般袭来,要不是肌肉记忆的军姿,她会直接晕过去。

  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黄少将继续补充道:“据我了解,她喜欢人不奇怪,但她这么喜欢一个人倒很稀奇。唐曼霖的举动至今仍有些超出我的认知范围,而且在那之后,她再也没这么要求调过别人。只能说明她太喜欢你了。”

  卢箫一动不动,依旧一句话说不出。

  黄少将则得意地扬起了头,咧嘴一笑。对他而言只是计谋奏效了而已。

  “反正这不重要了,现在你有第二次机会,要不要把握住?”

  刚刚得知的一切,都瞬间的瓦解了卢箫的语言系统。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想赶快逃出这里,逃出梦魇一般的真相。

  “你有一天的时间考虑,明天走之前告诉我就行。”

  那一刻,一句“我接受调度”呼之欲出。卢箫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要逃,逃出警卫司,逃出那生锈的铁笼;而逃去哪里无所谓。

  只要不再看到那张恶魔的脸。以后每次看到那张脸,都将会想起破灭的理想。曾支撑自己奋斗的热爱,不复存在的热情。

  卢箫全身都在发抖。

  黄少将将成绩单收起,食指敲敲桌面:“没什么事的话,你就先走吧。”

  清脆的敲击声如破旧的渔网,将卢箫的思绪猛然捞起。那一刹那,一个声音浮现在耳边。

  ——如果有人想调你,别去。

  好像有谁说过这样一句话……想不起来了。大脑隐隐作痛。

  突然,卢箫想起来了。是席子佑说过的话!

  说实话,她不喜欢席子佑;但不知为何,那一刻,她选择相信那句话。

  这次突然的调度很不对劲;席子佑是有关系的人,一定知道些什么。

  “我不去。”

  再怨恨再难过,理智也要战胜情感;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研究所的意义早就变了。

  空气安静。

  黄少将显然很意外,扁了扁嘴:“这么快就拒绝?这可不是一个有大局意识的英雄该做的事。”

  卢箫很官方地回答:“过去的七年里,我已经习惯了警司的工作,本职工作最适合我。而且开罗警卫司因条件恶劣很缺人手,我要是走了,很难有人顶上。因此我认为,我留在开罗边检处当警司长能更好地报效祖国和人民。”

  听着听着,黄少将的表情越发迷惑。明明这个调度诱惑十足,不该有任何年轻人想要拒绝的,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多年前就很想进研究所的人。

  但他知道,任何军官都有权拒绝调度,只要理由合情合理。

  黄少将沉默片刻,开口:“我再问最后一遍。你真的考虑好了吗?”

  “是的。”

  “那好吧,”黄少将点点头,“你去吧。”

  卢箫冲他麻木地回了一礼。

  她曾无数次死里逃生,但那一刻,她却觉得从生走向了死。

  **

  那天,卢箫没有出席结业式。

  一个人躲在厕所狭小的隔间里,蜷缩在马桶上。衬衫紧贴她的躯干,随着肩膀一抽一抽,本就瘦削的身体更显单薄。

  她哭了。

  从来没哭过的卢上尉,哭了。

  她知道,眼泪是天下最没用的东西。但精神低落时,没人能忍住眼泪的诱惑。无法发泄的负面情绪,随一滴滴晶莹的液体滑落。

  泪顺着脖子凸起的血管,滴入锁骨的凹陷处;锁骨盛不下,泪又打湿胸口。

  委屈。

  找不到答案,就只能委屈。

  迷迷糊糊间,唐中校手好像在空中出现,粗暴地捂住她的嘴。

  为什么。

  为什么生活不断剥夺自己的热爱。

  卢箫觉得掉眼泪的自己很丢人,却怎么都控制不住,只能持续躲在那密闭的隔间内。

  她哭的时候也很安静,一声都没出过,任凭泪水静静滑落。就像她一直以来的作风,平静而克制,世州军人的典范。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向前看。

  哭没有用,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可卢箫突然觉得很疲惫,全身的力量都被抽走了。渐渐的,她迷迷糊糊地靠在墙上。

  恍惚间,她爱上了眼泪。哭过之后,肩膀又能承受世间一切了;眼泪带走浮在空中的尘土,坚如磐石的部分才得以留存。

  不知过了多久。

  卢箫隐约听到有人敲门,有人窃窃私语,又听到安德森教官焦急的问话。其实她刚才睡着了,意识仍不清醒,但还是打开了隔间的锁。

  “你还好吗?”安德森教官看到年轻上尉的模样,下意识以为她发烧了,抬手摸摸她的额头。

  卢箫尴尬地垂下头:“好。”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脸上哭过的痕迹。

  安德森抬头看看围观的同学们,说:“别围在这儿,该干嘛干嘛去。我带她去休息室。”围观的军官们立刻散开,但余光仍好奇打量。

  “不用……”

  “走。”

  然后安德森不由分说,很悉心地扶着卢箫的肩膀,架她向休息室走去。

  卢箫很庆幸没碰到什么熟人。

  她不在乎别人对于不实绯闻的议论,却很在乎别人看到这些可耻的哭过的痕迹。世州军人不该流泪的。

  这是几个月来,第一次和安德森教官的肢体接触。自伊温事件后,她开始下意识拒绝和任何一位女性同处一米以内的距离。

  不过在肢体接触的时候,她安心了不少。冰冷正式而克制,和伊温的感觉完全不同。

  走廊尽头的休息室很幽静。

  安德森将她安置到小床上,替她盖好被子。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能让你哭成这样的,一定是件很难过的事儿。”

  “没什么大事。”

  “事情的严重程度都写在你脸上了。如果遇到了什么困难,可以向我们寻求帮助。我们会保护好每一个学生的。”

  卢箫闭上眼睛,看到一片黑。有鞭子,有烟味,有项圈,还有手握它们的恶魔。但她不能和任何人倾诉,不然只会惹无用的麻烦。

  “对不起,我不能说。”

  安德森沉默一会儿,点点头:“那我就不问。”

  这位后来的教官很懂得分寸。

  卢箫看向窗户。

  阳光很刺眼,驱散了眼前的黑。枯黄色的枝桠上,隐约散落着绿色的小点,像一双双蛇的绿眼。

  “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她听到了安德森教官站起来的声音,然后是开门的声音,最后是关门的声音。

  卢箫这才觉得困了。

  她很少觉得这么疲惫。即便是肩上插着一把刀,颠簸在马背上;即便是那次雪崩后,搀着席子佑一瘸一拐前行十几公里。

  陷入梦境前,她模模糊糊听到了一句话。那句话很软很细腻,如一颗橡皮糖塞入刚热好的牛奶。

  ——没什么能打败你。我知道的。

  而说那句话的嘴唇,和一条蛇的嘴唇重合了。

  **

  睡醒后,卢箫已忘记哪边才是梦境。

  恍惚起身,又恍惚看向窗外,再恍惚地让大脑活跃起来。

  窗外天色渐晚,紫色的晚霞透过树影。树成了一片大叶子,树干是叶脉,整片天空则是橙紫色的大叶子。

  美中不足的是窗户玻璃上有两块灰尘,像黑黢黢的虫洞。

  卢箫终于完全冷静了下来。

  回想刚才的事情,她觉得像别人的事情。

  好像世界一直是这个样子。

  她将休息室的被子叠成豆腐块,捋平床单。明明不是病号,却占用休息室这么长时间,着实不应该。

  最后再检查一遍休息室的情况,确保它和来时的模样完全相同后,她挺直脊背,向门口走去。

  出门前,目光无意中扫到门边的挂历时,卢箫愣了一下。

  今天,恰好是12月31日。

  是离开训练场的前一天,也是——

  2190年的最后一天。

  卢箫停下了脚步。她想到了去年在火车上,经过孟买的时候,城市上空烟火灿烂,返乡路上的心满是憧憬。

  她曾以为,今年会比去年好。

  实际上呢?孤独生活,辛勤工作,然后见证无边的黑暗。

  期待真是一个很蠢的行为。当然,怀抱希望不是,人若一点希望没有,是会垮掉的;只不过不该有无果的期待。

  于是,卢箫决定,对2191年不抱任何期待。

  变得更好也罢,更差也罢,都是生活。

  **

  不知不觉中,进修役已经结束。

  返回叶卡捷琳堡交通枢纽的大巴整齐排列,所有军官提着大包小包排队等候。卢箫静静等在队伍中央,替不存在的人送别自己。

  席子佑在经过她时,猛然停下了脚步。

  卢箫转头看向她,不明所以。

  席子佑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以为你是装出来的假人,没想到是真的假人。”

  “我暂且把这当作夸奖。”卢箫隐约记得以前说过类似的话。

  席子佑拉紧背包抽绳,迎向血红色的朝阳。暗红色的军服在日光沾染下变成滑稽的金色,与广袤的平原融为一体。

  不管过了多少年,那仍是她们最后一次对话,也是她们见过的最后一面。

  席子佑抬起头,满脸皆是朝阳的灿烂。

  “不管想不想,你都值得一直活下去。”

  “你也是,”卢箫严肃地点点头,“世州军队需要你。”

  席子佑冷笑一声:“世州军队不需要你。”

  卢箫习惯了她的嘲讽,只是平和一笑。面对同伴时她一直没什么脾气。更何况这人说得对,谁都没有那么不可替代,自己于世州军队确实可有可无。

  紧接着的一句话却出乎她的意料,日光突然撕碎薄雾。

  “这个世界需要你。”

  作者有话要说:

  卢箫:2191年不会变得更好了

  现实中:2023年不会变得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