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州鹰眼军校的进修役训练场坐落于鄂木斯克北边。

  荒原中央,厚厚的钢板墙构成一座围城,封锁了枪声与呐喊。大门左侧是军绿色十字国旗,右侧是印有老鹰的暗红色世州军旗。两面历经风霜的旗帜迎着寒风飘扬。

  卢箫和一同报到的尉级军官站在大门旁。六月的寒风威力不减,依旧刮得人鼻腔生疼。

  随着太阳渐渐升高,气温勉强升到了十度以上。

  一个佩有金鹰胸章的军官向他们走来。世州鹰眼军校也是中央直属机构。

  “少尉出列!”

  队伍中一半人踏步走出,站成一列。他们是这群人中最年轻的一批,年轻的朝气在阳光下闪烁。但即便是这样,卢箫还是能敏锐察觉到,他们也就是自己的同龄人而已。

  “中尉出列!”

  剩下的四分之三踏步出列。

  余光看着他们的面容与肩章上的金星,卢箫越来越陌生。那些人脸上的岁月已超过了自己不少。

  “上尉出列!”

  卢箫向右踏出一步,因身高自然站到了女军人列队的靠前处。

  走过同级的上尉们身边时,她有些紧张。这些人是白冉的同龄人,根本不是自己的。

  军官向三列人敬了一礼。

  “进门后,少尉左转,中尉右转,上尉向前,寻找对应的标牌依次报到。齐步走!”

  卢箫跟随着向前走去。

  嗒,嗒,嗒;马皮靴底叩出清脆的响声。他们第一次聚集到一起,步伐却出奇的默契而整齐。随便抽几人都能组成训练有素的阅兵方阵,这是世州军人一贯的良好素养。

  团结紧张,严肃压抑。走进训练场内,一切都是三年前的氛围。

  灰色水泥地上,钢筋混凝土场馆内,到处张贴着红色标语。军服是暗红色的,但标语是鲜红色的。

  ——向伟大的时元帅致敬

  ——时代铸就军队,军队守护人民

  ——宁可前进一步死,决不后退一步生

  安静等待。

  密集人群中,冷风不再。

  登记报道的军官坐在帐篷里,头也不抬地写着资料。

  卢箫走到他面前,立正敬礼后,将证件递去:“卢箫上尉,中央陆军高级指挥官,开罗边境警卫司正警司长。”

  军官手中的笔突然停住了。他眯起眼睛看看上面的资料,好像在核对什么。

  “卢箫——上尉。”

  “是。”

  “年龄?”

  “23岁10个月。”

  队伍后面传来了不可思议的唏嘘。或是对那个名字,抑或是对那个年龄。

  卢箫万分不自在,只想赶紧完成登记,逃出这里。

  “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负责登记的军官挑了下眉,意味深长地摇摇头:“那看来这儿没写错。没事了。”然后,他将证件递还给卢箫。

  卢箫收起证件,走出帐篷。

  经过后面的上尉们时,她感受到了来自十几双眼睛的注视,还有特意压低声音的谈论。

  而不论是注视还是谈论,负面的评价占压倒性优势。

  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实上,她确实也没做错什么。唯一的“错”,便是年龄与军衔的格格不入。

  而那些尚能收敛的眼光与品头论足,仅仅是噩梦的开端而已。

  因为这个时代和她的眼眸一样,都是灰色的。

  **

  卢箫率先到宿舍中收拾东西。

  大概是个巧合,今年这间宿舍就在四年前那间的斜对面,一切都是熟悉的味道。

  只可惜熟悉的面孔一张没见到,她有些失望。

  仔细想想,这倒也正常。中尉到上尉的晋级周期一般在六年,只是自己因前年夏天的大案提前晋升了。换个角度想,认识新同学也很激动人心,说不定能遇到更好的人。她一直在尝试乐观。

  她的行李少而井井有条,因此不过十分钟便收拾好了。衣服和杂物甚至都没占满私人空间的一半,堪称军队内务的典范。

  卢箫将空空如也的行李袋卷起来,放进最底层的柜子中。

  然后,她拿起一本书,在书桌前看了起来。也不知受了谁的影响,她最近很喜欢看时政评论杂文集。

  咔嚓。

  背后的门响了。

  卢箫转头,看到一个扎高马尾的女生走了进来,左右手提着两大个行李箱。从外貌来看,应该是亚裔;从身材来看,大概是文职或技术职。

  那个女生将行李箱往床边一靠,看到室友是何方神圣后,她的表情很惊异也很排斥。

  “啊,你就是那个才23岁多的警司?”

  “是。你好,我叫卢箫。”卢箫立刻站起,礼貌地伸出手。

  然而那个女生却无视了她的动作,一边拉行李箱拉链一边说:“我叫千在熙。你长得好奇怪,到底是哪里人?”

  “我妈妈是俄裔。”卢箫习惯性用军姿站立,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

  “哦,但你长得也不完全像白人。”

  卢箫一本正经地解释:“我爸爸是东亚人。”

  千在熙一边将内衣袋挂到衣柜内杆,一边用余光瞥她,皱起的眉头闪过一丝不悦。

  “现在又不是训练,站那么直干嘛?”

  卢箫立刻活动了一下手臂,局促不安。看来还是没改掉这个毛病,她抱歉地笑笑:“站岗站习惯了。”

  千在熙哼了一声,继续收拾东西。那冷哼好像在说,你就装吧。

  空气陷入尴尬的沉默。

  卢箫不知道该说什么,便继续看书,但沉浸不进去。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这位新认识的室友不太好相处。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声问话打断了即将沉浸的卢箫。虽然她很不喜欢看书时被人打断,但还是好脾气地放下了书本。

  “喂,为什么你还不到24岁啊?”

  “去年提前晋升了。”卢箫实话实说。

  千在熙将空行李箱推往角落,顿了一会儿,她万分疑惑地发问:“不是,我都29了,就算你提前晋升,也不可能比我小这么多吧?”

  卢箫转头看向她,认真解答:“我毕业时定的军衔是少尉,85年升的中尉,去年因为一个案子又晋升了一次。”

  千在熙的表情有些扭曲。那是一种混合了不解、敬佩、嫉妒与愤怒的表情。她张嘴张了好几次后,才闷闷道:“好吧。你这里还空着这么大地方,多浪费啊,我把包放这儿了?”

  “好的。”卢箫点点头。

  看到她一直不愠不火的样子,千在熙撇了撇嘴。她认为这年轻军官是个软包子或伪君子,丝毫没想到这其实是习惯性礼貌的温和待人。

  赌气一般,她将背包向卢箫的储物盒挤了挤。

  沉默片刻后,卢箫不知该说什么,但又觉得该说点什么。于是,她客套式地问:“请问你是哪个部队的?”

  听到这个问话,千在熙的表情怪异地扭曲了一下。她皱起眉头,用一种尖锐而做作的声音道:“一个小小的地方军医罢了,哪儿能和你们中央的人比。”

  一瞬间,卢箫很尴尬。

  千在熙继续整理行李。

  两人互不干扰。

  卢箫的眼神虽然在书页上,但脑海里一直回放着刚才的对话。她在反思,自己是否说了一些不恰当的话。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

  “千在熙。”

  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下一句话,就见千在熙瞬间拉下了脸:“你个小孩儿怎么直呼我名字?叫姐姐!”

  卢箫僵住,不知道这是玩笑话还是认真的。她一脸懵圈,张半天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明明职级相同,这位军医小姐却简直比唐中校还嚣张跋扈。

  她僵硬地微笑着:“你是认真的吗?”

  这个表情像是汽油一般,浇起了千在熙的怒火。她傲慢地扬起头,渐渐逼近,眼里甚至透出威胁的光。

  “叫啊!”

  那一瞬间,卢箫突然看到了恶魔的旧影,各色长角的怪物突然就在眼前叫嚣环绕,背后渗出冷汗。

  大脑一片空白之下,她迅速将面前人推开,且忘记了控制力度。

  电光石火。

  无论是反应速度还是力量,作为军医的千在熙根本无法反抗。她直接向后倒去,后背重重磕到了墙上。

  咚。

  糟糕,闯祸了。

  卢箫赶快上前拉起她,关切道:“对不起,你没事吧?”还好,她并没有受伤,万幸没碰到后脑勺。

  然而千在熙只是将她的手打开。

  “好啊你。用这么大劲儿推人?”

  卢箫的声音越来越委屈,越来越软:“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好了好了,离我远点,我要去打水了。”千在熙不耐烦地推开她,留下一个鄙夷的眼神。

  卢箫呆呆站在原地。

  站一会儿后,她回到了书桌前。她想提笔在日记本上写点东西,却什么也写不下。无论是在荒原飞驰的列车还是西伯利亚的寒风,什么都想不起来。

  局促不仅没有消退,反而越来越沉重。

  **

  2190年6月1日晚。

  进修役启动仪式。

  上到上尉,下到下士,所有参加本次进修役的军官皆集中到了训练场大礼堂。礼堂内的装潢延续世州的建筑传统,金属、水泥与暗灰色的大理石在各领导人的画像与名言中交替穿梭。

  启动仪式开始前和开始后一样安静。

  礼堂右侧挂着一个横幅:管住身体,管住意志。嘴也包括在身体中,于是说话也成了所有军人都要抑制的冲动。

  一个身穿暗红色中年军官走上演讲台。他便是世州鹰眼军校的校长,黄疾刃少将。

  他威严地扫视着几百名尚年轻的军官们,敬了一礼。

  “奏世州军歌!”

  演讲台侧的管弦乐团应声奏乐,熟悉而充满杀气的旋律回荡在礼堂中。近一千名军官的嘶吼穿破厚厚的水泥墙,直冲云霄。

  军歌结束后,是黄少将长达四十分钟的演讲。冗长乏味的字正腔圆,愤慨激昂的亲切鼓励。无论内容怎样,所有军官都昂头一动不动,认真在听。

  晚饭还没吃,卢箫的胃在一抽一抽地疼。最近她的胃一直不太好,但必须忍耐,必须保持军姿。

  军校负责人伊藤上校送别黄少将后,清了清嗓子:“下面有请参训代表席子佑发言。”

  这个名字有点熟悉。

  倒不如说这个姓有点熟悉。

  一个长相英气的高个子女生走上演讲台,马尾辫和眼珠都像在墨水里泡过一般乌黑。她的气场是军人的,眼神却是当红影星的。

  “大家好,我是来自中央战区的海军预备参谋长,席子佑上尉。”

  卢箫睁大了眼睛。

  这个上尉也过分年轻。没错,看上去很像自己的同龄人。而且最匪夷所思的是,明明只是一个上尉,便已是中央战区的预备参谋长。

  “很荣幸能够代表全体军官发言。敬爱的时振州总元帅有言,无法挺过最艰险的境况,就无法成为一名合格的军官。今天,我们共同聚集在最寒冷的西伯利亚,即将迎来新的挑战,从而蜕变成更强大的军官。这将是磨炼意志的一年,这将是理想升腾的一年……”

  做作的官腔让她的年龄老了十岁。

  卢箫不自在地瞥向旁边的同志们,发现他们都是一副意外又不意外的表情。就好像大家都知道她是谁,也都对这名参训代表的身份没有意见。

  望着席子佑的侧脸,卢箫希望接下来的一年不要跟她扯上关系。这个人看起来不仅过分危险,而且嚣张跋扈得比千在熙更甚。

  应该问题不大。

  虽然同为上尉,但之后会分成四个训练连,成为同窗的概率相对较小。

  **

  散会后,卢箫和千在熙走向食堂。她能明显感受到千在熙不待见自己,只是出于寂寞才走在一块。毕竟进修役第一天,谁的熟人都很少。

  卢箫迈大步子,只想尽快吃上饭,然后去医务室开点胃药。

  楼道里,迎面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是席子佑。

  与演讲台上的热情洋溢截然相反,现在的她比西伯利亚的平原还冷漠。三个同级军官谄媚地围在她身旁,说说笑笑。这个小团体就像高官和她的三个走狗。

  卢箫皱眉。即便是天才,也不该这样自大。

  席子佑捕捉到了她不悦的表情。那张棱角锋利的方脸上,柳叶状的眼睛像条蛇。语气尖锐刻薄得像把裁纸刀。

  “好看吗?”

  卢箫立刻转头将视线移开,没理她。这人脾气可真大,跟所有人欠了她八百万似的。

  席子佑冷哼一声,带着小跟班走远了。

  看她走远后,千在熙才压低声音,责怪般地凑到卢箫耳边说:“你不知道她是谁啊?”

  卢箫很懵:“谁?”

  千在熙像看傻子一样看向她,就好像刚才的问句不可理喻一般。

  “你仔细想一下这个名字,这个姓!”

  “席……难道是席子英的!”卢箫倒吸一口冷气。

  “没错,她侄女。席子鹏他闺女。”

  席子英便是国家三位副元帅之一;其权力一人之下,亿人之上。而其弟席子鹏则是世州总战区纪律监查委的总书记,负责监督各中央委员会的行为,甚至掌握许多高官的生杀大权。

  所有疑问瞬间明朗。

  如此想来,这个席子佑确实有傲视群雄为所欲为的资本。顶级军二代出身,只要不犯下大过,仕途无疑会直上青云。预备参谋长是中央想赋予她的,而上尉的军衔是中央尚需要留存的脸面。

  出生就在罗马的人,谁也羡慕不来。

  千在熙斜眼看着她:“要么巴结她,要么离她远点,像你刚才那样可不行。傻小孩。”

  卢箫不再言语。饥饿让胃越来越疼,她的额角都渗出了冷汗。

  这段路过于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她们终于到食堂了。

  左看看,右看看。

  不愧是鹰眼军校,待遇不错。最左边是各色盖浇饭,紧邻的三个窗口是香锅冒菜,中间是中式面食,右边则是烤猪肘炸薯条等欧式餐食。

  混着油香味的大堂里明媚温暖,安抚了卢箫本压抑的心。

  **

  那是另一个梦境。

  一匹狼被关在生锈的铁笼里。

  明明它的脖子上没有项圈,却仍畏畏缩缩。腐烂的血痕侵蚀它的身体,鲜血混着粪便的味道引来无数苍蝇。

  碎骨粘着腥臭的肉,散落在笼子的角落里。

  或许是太饿了,它起身走到尚留有肉丝的骨头边,轻嗅起来。肉或许不新鲜,但仍能果腹。

  尊严已消失不见。

  骨头上生了蛆,但狼仍俯身啃食,而且嚼得很香。

  她看得心慌。

  明明眼前是个笼子,却像看到了一面镜子。

  这时她注意到,身边有一团不知名的黑影,模糊得像昏黄的回忆。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半问:“为什么要把它关起来?”

  “磨光它的意志。”

  狼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灰色的眼睛露出凶光。那眼神让她异常害怕,却又无比熟悉。

  灰色的毛开始泛红,就好像披着斑驳的军装。

  “然后呢?”她好像知道了答案,却还是要问。

  一双充满了嘲讽与怜悯的绿眼在黑暗中幽幽燃起。

  “让它成为一只狗。”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不让过分年轻的军官继续晋升,是对她的一种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