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空船【完结番外】>第51章 甘玲破大防

  我不是一时冲动的决定。

  我深思熟虑,吞吞吐吐,自知道甘玲追寻郑成刚的痕迹时便拖着轻盈透明的名为真相的塑料袋奔跑在她身后。

  我联系了那位警察,把我这段时间的经历和盘托出。

  像是背着棉花走在海中,我越走越沉不堪重负,最后我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听到这一切的人来倾吐,对方还记得七年前的这件事,她甚至记得郑宁宁。

  我想要展示给甘玲看的聊天中,包含着七年前的聊天记录,事情的全经过。还有我前段时间如何找到她,痛陈我这段时间的挣扎和抉择,我如何看待甘玲——我早早地想要告诉她凶手的身份,这一切我只是为了复仇,但我觉得很沉重,背不动了。

  我还能为甘玲从旁解说,哪一句前后逻辑不顺畅时,便是我们面对面地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我做好把真相摊开在甘玲面前交待一切的准备,希望能够开诚布公地谈谈这件事,关于复仇杀人,关于明年1月,关于七年前,我做好把七年前的仓库里的东西拿出来晾晒的准备了!

  甘玲却轻轻微笑,打开电视剧津津有味地倍速播放,女主以一个极其快的速度摇头晃脑,配音演员的台词噼里啪啦地向外吐露几乎听不清。

  手机发烫,我定在原地,蓦地意识到了,或许甘玲早已知道了凶手,她并不想要将我牵扯其中。

  一旦我知情,我就是同谋,她杀人的行动就会有所掣肘。

  一直以来,甘玲,郑成刚,郑宁宁三个人都在像是在玩一场默契游戏,从郑宁宁开始依次隐身,循序浮现,我是游戏的唯一见证者,父母依次出场,父亲出现后便停留在屋子里,像一头看不见的大象被观众和演员所回避。

  我拉住甘玲的胳膊,话却吐不出来,甘玲回过头,手臂一掏,把我夹在怀里:“看电视。”

  “甘玲,你……我——”

  “不是说明年1月么,好端端的放假,你提这事干什么?”甘玲换了个招数,我一个字也不信,死死盯着她,我的姿势像是躺在她膝头瞪眼,甘玲垂着眼笑,点了两下屏幕,径自打开我的微信装起傻,“看也行,看什么,我看看你的朋友圈……”

  “甘玲!”

  和甘玲不熟的时候她一意孤行做什么,我阻拦不住,阴沉如开了刃淬了毒的刀,横冲直撞。现在熟了,人温和了,揣着点儿我不知道的东西一条道走到黑的时候就变得狡猾,温柔地荡开话题,嬉笑着把话题绕到别处。

  这个女人的本质不会因为她表情带笑还是带怨而改变,这是只会笑的母狼,狩猎看准了就不会撒手。

  我干脆问了出来:“我要告诉你凶手了,我提前告诉你了,你为什么不看?”

  “小姜老师——”

  甘玲的一只手按住我的眼睛,阻拦我的视线,被我扒拉开,女人表情神秘莫测:“还不到时候,你还没想好,我也没做好准备,别说出口。”

  “哈?”

  “你非要告诉我,那你做好接下来的准备了吗?”

  接下来……是什么意思?

  我刚要质问,然而脑内忽然接通电线,我瞬间明白了。

  真相是一场连锁反应,像是机关的开始,咔哒一声,小球就会沿着既定的路线往前奔跑,一条或者两条,取决于安排机关的人。但我和甘玲之间,一个人或是两个人共同布置了一个机关,她知道路线,我却还不清楚,或者她也不知道。

  真相并不是那么轻飘飘地说出口就结束的。

  我希望这一切事情都能够有个结束,但可能说出真相才是一切的开始。在此之前,我和甘玲即便都有猜测,各自追踪,却仍然只是在肚子中排演行进的轨迹,真实的情况如何,谁也不知道。

  我沉默许久,甘玲伸展胳膊,把手机递给我,掰着我的肩膀看我的后背:“痘痘消得差不多了。”

  话题就那么结束了。

  下午收拾东西赶大巴的时候,我还问了一句前台姑娘那个所谓的温泉池是什么时候开放,前台姑娘说得等到一年后了吧,又说我一天没有出门太好了,今天游泳馆来了个调皮捣蛋的小孩,闹腾得好多人都投诉了,幸好我有先见之明。

  甘玲提着包说走吧,前台姑娘挥挥手,苹果脸上漾出圆润的笑,喜气洋洋的,我被感染得也露出笑容,开开心心地小跑两步追上甘玲,拿走她手里我的包背在身上。

  大巴一路回到能县,路上我和甘玲都没怎么说话,我那点笑容不能支撑我傻笑一路。

  眼看见路灯广告牌,离大巴停靠还有两条街,甘玲忽然用胳膊肘捅我,没头没脑地问:“你下礼拜还要去市里玩?”

  “对啊。”

  “有什么事打电话。”

  甘玲把手摊开,要我把手机上贡。她打开通讯录直接输入了她的电话号码。

  “有什么事,就打电话。”女人强调,仿佛是我一定会出什么事一样。

  大巴已经拐过一条街,眼看要到目的地。我也没说她在县里我在市里,如果真有什么事,我打给她,等她赶到,可能就要当目击证人了。

  目击证人这四个字让我有点儿心事重重,没接茬,勉强笑了一下收拾零碎物品,把包抱在怀里。

  “姜小茴!”这个女人没完没了的,“你听见没有?”

  “知道了。”

  有点儿像个叛逆的青春期少女跟妈妈的对话,我想郑宁宁要是还活着,和她妈妈可能就是这么个相处模式。可能甘玲到了这个年纪非得找个青春期小孩教训教训,我就是个代餐。

  甘玲今年三十三岁,她刚成年不久就生了郑宁宁,还没来得及当个独立自主的青年就直接当了拖家带口的妈妈,即便她不是个好妈妈也是情有可原,多少人上大学了还得九点半前回家跟爸爸妈妈要生活费呢……

  大巴重重地吭哧一下停下了,汽车站在老民政局附近,煎饼的香气从窗缝中钻进来,只要稍微掀开点窗,炸鸡架烤羊肉串的气息就接踵而至。

  甘玲拉住了我,我也没打算走。

  我说煎饼,甘玲说炸鸡架。

  互相看了一眼,甘玲非要全都买,我说现在已经快晚上了我吃不动那么多,两个人在大街上拔河,两个摊子是彼此的目的地,最后剪刀石头布,我赢了,一人带了一个煎饼果子,顺着路边走边吃。

  “我刚跟郑成刚私奔来的那天晚上,挤在小旅馆,我说饿了。楼下有个卖煎饼的,那时候的煎饼好像就是比现在好吃,特别有味道,我吃了大半个,喝了水,撑得动不了。”

  我挑着煎饼里的薄脆啃,有点儿不敢接话。

  “他就把剩下的小半个拿走,也没嫌弃,直接吃了。”

  我站住了,甘玲却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腾出一只手拽住我,让我继续跟着她。

  “我知道人都是会变的……我只是不知道郑成刚怎么会变成那样。我不相信我是个瞎子,我肯私奔来,给他生孩子——但后来,后来就不一样了。”

  我好不容易捏出一块薄脆,它却一哆嗦跳了出去,溅到马路上,被路过的车立即碾碎了。

  “他是开货车的,后来单干,自己拉货跑业务,又累又受苦,跑一次也不知道能不能赚钱,拉得多有赚头,被抓住了又要罚钱……就是再难,打我,我也都,虽然不原谅吧,但是能县的男的,大多数不都是这样么,喝点酒打老婆,普遍的事……我不意外。就是宁宁,他对宁宁很好,宁宁长得也像他,我想,人总不至于——至少他,以前也很好,不至于……对孩子不好。”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他没变,他就是比较会伪装呢?比如说,我就是比如,一般人说,相由心生,他又长得比较好,可能印象分就直接虚高了呢?”

  甘玲回头,眼底带笑:“不用这么战战兢兢地提。”

  我抿了一下油汪汪的嘴:“毕竟是你的事。”

  女人扭过头去,四下张望,终于找到一片僻静的小巷,进去后,有一爿卖麻辣烫炸鸡汉堡的小店,还有亮着几盏灯没有招牌的补习班。

  专心致志地吃完煎饼,甘玲又提起来:“人的变化真的很难说。”

  “嗯。”

  我就变了很多。

  我是虔诚变作悖逆,虔信变作不信。

  保守的感情观,到即将跑去跟不喜欢也不讨厌的小七岁的男生出去玩。

  我会继续变的。我拔足向前,拽着我的塑料袋不断奔跑,以七年为一个单位来计算我的人生,我每走一步都变得大不相同。郑宁宁的死让我的上一个七年陷入停滞,甘玲的到来让时间继续流动,我不会忘记郑宁宁的死,但我不会再独自被这个秘密压着以至于步履艰难。

  甘玲三两口吃完她手里的煎饼,把塑料袋随意一卷,抛到垃圾桶里:“小姜老师,你会变么?”

  为什么忽然这么问我?

  我抬起头,想起我和甘玲明年一月的约定,在把凶手的事情挑明之后,我和甘玲就要各自漂向不同的航向了。两条线短暂交汇,纠葛之后流向各方,变化是一个长期的维度,我觉得甘玲应该没办法见证我除了发型之外的其他变化。

  我只好回答了一个烂梗:“我不会七十二变……”

  甘玲笑,我就认真回答了:“我会变的,人都会变的,我……我也只是普通人。”

  “比如一开始不肯告诉我,然后忽然就要给我看什么聊天记录,我粗粗看见了一点,是警察?”

  “嗯,当初……嗯……她现在退休了。我,我把你来之后的事情跟她说了,她说,我们之前不说,是出于……嗐——但是,你想知道,你有权知道,决定在你……”

  “出于什么?同情?”甘玲又抱起胳膊,我低头吃煎饼,甘玲等我吃完,又追问了一次。

  我说:“是出于保护。”

  “她以为,你是被拐卖来的。所以,她……想要你自由。”

  “当时她保护了我,所以你才以为宁宁奶奶说我死了是真的?”

  “嗯。”

  她当年不让我告诉任何人凶手的信息。

  提起父亲,必定提起母亲,母亲比父亲更易被提起。

  我以为甘玲死了,那位老警察将那个谎言持续了下去。

  她不让我说,我自己出于另外的原因不肯提,于是,七年过去了。

  直到七年后我和她说起,她才解答了那些不正常的事。提起孩子的死,任谁不会跑去追责母亲呢?然而甘玲独善其身地在外地飘荡了七年,甚至风言风语都很少,全是因为她“死”了,有人把“母亲死了”这件事盖棺定论,把谎言变作真实——

  油腻腻的垃圾袋在手里团了团,扔进垃圾桶。

  甘玲靠着墙,双手垂落在身侧,过一会儿随意地捋一下额前的发丝,鞋子碾着一块脆弱的小石头,滚来滚去,我翘着手指从包里捏了纸巾擦擦手和嘴角。

  阴影中,女人仍然低头踩石头,半晌没有说话。

  我走过去,抱住她的腰,秉持着一个好玩偶的职责,把自己放进她臂弯中。

  女人的气息不匀,胸口起伏犹如海浪,然而面色仍然如常冷静,头发遮住视线,嘴唇抿成一条短线。

  “你同情我吗?小姜老师?”

  甘玲的手落在我后背,缓缓地顺下来,仿佛气息起伏很快的人是我。

  我摇了摇头。

  是因为甘玲出现,我得到了家属谅解似的,能从竹子砍断的咔嚓声中抬起头,听见些其他的声响。

  我感激她。我庆幸这个世界上还有甘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