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现代言情>朱砂聆诉堂前语>第37章 雨毛皴

他笑着蹭过去,拾起折扇摊开扇面,发觉那被水化开的地方仍在,没有修也没有补,

聂瞎子在魏浅予惊疑看过来时依旧端着烟枪咕嘟咕嘟的抽,浓白的滚烟扫过眯起的眼缝,将周围熏红一圈。

魏浅予垂下眼,坐在聂瞎子身边将扇子一点点合上,就如同他前天说的,只要不瞎,只要手还能画,就一定能补好。

可如今……

或许是在四面雕花通透的梁园里待久了,这狭小的跨院正厅显得昏暗且逼仄,他觉着冷,朝聂瞎子身边偎了偎。

聂瞎子即干又涩的唇张开,喷出烟的同时笑了。

他用左手抽烟,右手拿到跟前徐徐张开,五指维持着未屈姿势打着轻颤,几经尝试却无论如何都伸不直。常年劳作把掌心增生磨成茧子,但是内里烧坏的肉和筋遮掩不住。

十八年前雪园大火,他音容相貌,满身才华都用来殉了那人。

“扇子我补不了。”

聂瞎子烟抽久了喉咙沙哑,声音粗糙,低头往鞋底磕烟灰时清了下嗓子,这才好点。

“不过我可以教你。”

魏浅予静静看着他,难得的闭上了那张能吐莲花的嘴。

聂瞎子手里捞着烟枪,微微张开唇,留出一点参差不齐发黄的牙,目光幽深看向门口院外。

“前天你说给我送终,我知道你不是嘴快哄着我玩。我高兴,认你是个好孩子。雨毛皴你说想学,我就教你。”

有关聂皓然的那点事,他知道魏浅予是故意试他,他也不瞒着。他没做亏心事也没犯错误,用不着隐姓埋名也用不着躲。那天晚上他想了一宿,最后甚至庆幸这小崽自己识破了他,否则要他这锈死的腹腔和嘴里说出从前,拿刀架脖子上也吐不出来。

魏浅予一怔,他送了口就是要收他为徒,站起来就往下跪,聂瞎子一把拽住他胳膊,屁股也跟着离开凳子,弓腰说:“我没有做你师父的资格,不用你磕头。”

“拜师不用磕头。”

魏浅予仰着脸,眼睛亮亮的,神情却一点都不混账,认真说:“我也不想拜你为师。”

他被拉着胳膊还是执意跪下,膝盖撞地恭恭敬敬一拜三扣,实实在在磕完三个头,磕完没有起来,直起腰,腰杆笔直笔直的,仰脸说:“头我磕完了,您以后别当我是徒弟,收我做儿子成吗?”

“你这……”

聂瞎子被他这套言行给弄怔了,一时间竟顾不上感动,“你这孩子,认干亲这么大事,你怎么也得跟你家里商量,你爸要是知道了,不能答应。”

他们沈家是有头有脸的大户。

人家父母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好孩子,他捡了做徒弟都觉自己老不要脸地占便宜,更何况是平白无故受人声“干爹”。

魏浅予跪着不起来,“在我家,我能做我自己的主,我认定的事谁都不必请示。”

他承认,自己是得知聂瞎子就是聂皓然后才打定的认亲主意。无关声名和雨毛皴,他就是想对聂皓然好点,想对十几年前曾经抱过他祝过他的风如许旧人好点。他不知道两人的故事,但一死一残沦落至今这悲惨结局他看不惯。他想给聂皓然该有的体面。

聂瞎子拉扯不过,用掌根擦湿润的眼角,又背过脸去,老头背影佝偻,腰杆却尽力挺直了。

“行。”他说:“你要认,我就认你,我聂皓然这辈子手艺都传给你。”

魏浅予今早跑来连饭都没吃,聂瞎子煮了粥,上个月放进缸里的咸鸭蛋正腌好,切开后流着金黄的油,父子俩围坐在小桌前,敞开门,守着晨光热热闹闹地吃饭。

“干爹,有件事我得告诉你。”魏浅予放下碗,正正经经说:“魏是我妈的姓,我原本姓沈,我也不叫魏浅予,我叫沈聆染。”

他觉着自己有必要用真实姓名来认爹,不然以后老头知道他连名字都是假的,肯定得气背过去。

“哦。”聂瞎子给他夹了筷咸菜丝,漫不经意说:“早知道了。”

“啊?”

他朝魏浅予手腕使眼色,“虽然我不画画了,但眼睛还有,耳朵也没聋,你那镯子,够招摇的。”

魏浅予说:“哪有,招摇我师兄和梁初实不也没认出来,”

“你师兄那是个聋的,两耳不闻窗外事。梁初实是个瞎的,一双招子有跟没有一个样儿。”

“梁初实你随便骂,我听着高兴,你不能说我师兄的不是。”

聂瞎子筷子碰了碗沿,心说人家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什么男的女的,其实都一样,他憋着没吭气,给他剥了个煮鸡蛋卧在碗里。

聂瞎子吃了早饭后找了两张废旧报纸过来,老头表面装的不在意,实际上平白得了个儿子心里美的不行,恨不得立马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家里没有宣纸,我先教你手法,你跟着练腕力。”

他把扇面摊开。

魏浅予见他忙前忙后,闲着聊起家常,“干爹,当年你跟风先生跟我和我师兄一样?”

聂瞎子瞟了他眼,“我比你师兄懂感情,阿许没你这么不要脸。”

“……”

魏浅予心说我这哪叫不要脸,我要是也扭捏端着,指不定我师兄孩子能打酱油都不明白自己心意。

他点到为止,又见他干爹四处找毛笔,试探着问:“我现在是您半个儿子了,那我将来跟我师兄成了,是不是他也算您四分之一儿子。”

聂瞎子坐在桌前试笔,听他“一半又一半”的谬论,好笑说:“你当买西瓜呢。”

“来,拿着,虽然我画不了,但教你怎么用笔,你先按我说的临这扇子上的一块石头。”

魏浅予不接,心心念念的“雨毛皴”就在眼前,他却不着急学了,摁下聂瞎子递笔过来的手,终于肯切入正题,“您知道我的名字,那您应该也知道我家是干什么。我这辈子能学的东西很多,但要学精的只能是研砂作色。”

自从他改名“沈聆染”,他这辈子要做好的就是把聆染堂经营好,撑起沈家门面。他打定了主意,这些年就克制自己,将所有的重心喜好用在研砂经营上,别的东西他不能喜欢,喜欢了也无用,不过徒增烦恼。

“干爹,我想求你件事……”

他的手心搭在聂瞎子手背上,眼里带着含蓄的光亮,认认真真说:“您能不能把雨毛皴教给我师兄。”

聂瞎子盯着他,粉末微尘浮在他身后光里,心中一下跟明镜似的,身上憋得那股劲散了,脸上不知是愁是悲,搁下笔,缓慢往后靠身。

“你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是要替你师兄求门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