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家主【完结】>第35章 长宁

  35、长宁

  “考前国宝,考后野草”的高三毕业生,迎来了整个学生生涯最漫长的假期,他们在大学开学季来临之前的选择,无外乎旅游、学车、打工和学习。

  沈清徽是第一种人,小学正式放暑假后,她便带沈懿来到江南的某个古镇,准备在此处小住一段时间。

  古镇名唤:长宁。

  它原是某朝一个小国的都城,那日亡国,长公主长宁殿下在巍峨城墙上,怒斥“男子丧国可偷生,女子受辱便自尽”的荒唐世道。

  最终长宁公主惨遭叛贼射杀,正史将她的行径批为“离经叛道”,以她为原型歌颂女性的话本却在民间广为流传。

  百余年后,一位立下开国战功的公主途径此地,她偶然间听说了这段故事,十分钦佩长宁公主的风姿,公主回宫后立即请求皇帝赐名,将此地改为“长宁”,这才有了今天的“长宁镇”。

  长宁镇多巷陌,不易车辆行驶,镇上人多步行。夏白焰先走一步,把沈清徽和沈懿行李送往此行的住处——春日客栈。

  沈清徽和沈懿在去客栈的途中偶遇小雨,她便在街边的摊位上买了把用老手艺制成的油纸伞。

  七月的雨滴落在青石板上,猫儿藏在檐角,燕子在屋下筑巢,烟雨江南,美人柔肠,谁家少年摇着船桨溯流而上,唱着多情的温柔乡。

  沈清徽撑着样式素雅的油纸伞,把沈懿整个人护在怀中,她们小心地穿过纵横交错的街巷。

  不久,一座仿古制的客栈出现在远道而来的客人面前,敞开的门扇上挂着一个牌匾,上面书道:春日。

  沈清徽收起油纸伞,和沈懿一起走入春日客栈。

  一楼厅里,客栈主人正在等着她们,长者年逾不惑,具体名字不详,镇上人尊称她为“陈婆婆”。

  女孩声音轻快地喊:“婆婆好。”

  陈婆婆和蔼可亲:“诶,囡囡好,快上楼洗个澡吧,可别着凉了。”

  沈清徽从陈婆婆处取过一枚古铜色的房门钥匙,然后带发尾微湿的沈懿上三楼洗澡。

  客栈的租客已有不少,不过以学生党居多,他们几乎都居住在价格相对实惠的二楼。

  三楼住的往往是一家几口,或者是沈清徽这样不必考虑价钱多少,更注重居住环境是否舒适的人。

  夏白焰在门口守着她们的行李,沈清徽接过行李,让她回房间休息。

  一顿休整后,沈清徽和沈懿吃上今晚的第一顿饭,沈懿吃完饭后有些困,沈清徽陪她早睡,两人肩抵肩躺在床上。

  雨夜的清凉气游入雕窗,远处的烟楼里传来缥缈的歌声。

  假期漫长,沈清徽没有提前规划过一定要带沈懿去哪儿玩,她们每天就在镇上随意走走,看一看天上的云,捞一捞湖边的月亮,在青砖旧楼里寻找过去的痕迹。

  水面柔波荡漾,岸边灯火粼粼,不知是船在动,还是山在动。

  “我有一个附加条件,我要对你做个独家专访。”言柬跪坐在竹桌前。

  “当然。”沈清徽示意夏白焰把对方签过名的合约收好,夏白焰拿上文件退出雅间。

  “不过。”沈清徽看向安静地坐在身边的沈懿,她的目光轻柔下来:“近期我没有时间。”

  她需要和女孩享受一个完整又悠闲的假期,今天这场公事上的会面完全在她的计划之外。

  言柬点头:“看你安排。”

  直到此刻,她才稍微缓口气,刚才那场谈判几乎耗尽她所有的精力,沈清徽绝对是她入行以后接触过的最难缠的人。

  “阿懿。”沈清徽冷且柔的嗓音让言柬望过去,只见刚才那个面对她时,冷静从容、气场强大的女人,脸上露出无奈而宠溺的神情:“有那么喜欢吗?”

  沈懿满眼钦羡,不无感慨地说:“他们的手真巧。”

  摆在她面前的匣子里放着十二只核雕,她爱不释手了一下午,沈清徽想牵她的手都没机会。

  人不如物,沈清徽幽幽地叹口气。

  下午她们经过一间核雕店,沈懿看中其中一套以十二生肖为主题的成品,沈清徽付款时,那位老手艺人看她的眼神仿佛看到财神下凡。

  沈清徽心想,她本应该让夏白焰先把这套核雕拿回客栈才是,事已至此,她后悔都来不及了。

  “阿懿,我也是会雕东西的人。”一心争宠的沈清徽完全无视听到这句话的言柬,突然被茶水呛到的声音。

  沈懿投来孺慕的目光,她的清徽是这个世上最厉害的人。

  沈清徽诱惑她:“你把核雕收起来,明天我给你雕只小猫。”

  沈懿果断抛下“新欢”,她用软糯糯的嗓子问:“你用什么雕呀?”

  沈清徽轻描淡写:“不告诉你。”她把匣子顺势推远了点,免得继续碍眼。

  “啾。”沈懿搂住她的胳膊,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眼里写满黏乎乎的依恋。

  “还有三下。”沈清徽精打细算:“你玩了四个小时。”

  一个小时亲一下,她可是很难哄的。

  沈懿眼里藏着羞,可还是亲了上去。

  言柬终于坐不住退出雅间,她算是明白了,“无奸不商”这句话一定是为沈清徽量身打造的词语。

  她居然和孩子讨价还价,这该死的万恶的资本家!

  在水上雅间吃过晚餐,沈清徽和沈懿漫步在一地银辉之间,当她们走上二十四桥时,忽然看到四盏祈福灯飘在河面上,灯心的烛火在风中摇摇晃晃。

  “是婆婆!”沈懿看到站在桥尾岸边的老人,她拉着沈清徽走近对方,热情地打招呼:“婆婆晚上好。”

  “囡囡好。”陈婆婆笑眯眯地应声,她步伐缓慢地从岸边走过来。

  沈懿好奇地问:“婆婆在干什么?”

  陈婆婆娓娓道:“今晚是十五月圆,婆婆在点灯祭奠两位亡人。”

  “长宁有旧俗, 枉死的人,他们的灵魂无法进入轮回,在世的人要在每月十五为他们点两盏灯,一盏白灯送过往,一盏青灯明前程,一共要点燃一千盏灯,让千盏灯指引他们渡过奈何桥。”

  沈清徽突然抬头凝望逐渐飘远的祈福灯,她声音极轻:“不是枉死在镇上的人,也可以为她们点灯吗?”

  陈婆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说:“只要是离开的人都可以。”

  沈清徽抿唇不语,直到手心里传来一阵拉力,她看向满脸担忧的沈懿,笑着轻弹一下她的脑门:“怎么这样看着我?”

  沈懿只是说:“我们到了。”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她们已经回到客栈。

  沈清徽收起心中的万千思绪,她弯下腰抱了抱沈懿,还好有她,幸好有她,现在她想起沈篁和夏花间才不会那么难过。

  第二天,沈清徽信守承诺,带沈懿去木料店挑选了几件料子,午觉后,她在房间里雕小猫,沈懿自己去外面玩。

  “婆婆,你在弄什么呀?”沈懿从外面回来时,看到坐在大堂上的陈婆婆。

  陈婆婆手边放着新摘下的几大捧莲蓬,莲蓬上沾有水珠,她剥出其中的莲子:“天气热了,婆婆给你们做点莲子粥吃。”

  沈懿坐在她身边,语气很乖:“我来帮你。”

  “好哦。”陈婆婆拨给她一捧莲蓬。

  沈懿有样学样,把剥出来的莲子放到白盆里,一老一小,夏日悠长。

  陈婆婆与她聊天:“囡囡吃过荷叶鸡吗?”

  沈懿摇摇头:“没有。”

  陈婆婆慈爱地看着她:“小凤阿姨做荷叶鸡可好吃了,晚上尝尝。”

  春日客栈有很多江南地区的特色菜,只要客人点单都有供应。

  “不过说起做菜,我外婆的厨艺可不输那些大厨。”陈婆婆面露怀念,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她啊,苦了大半辈子,昨晚我就是替她的老朋友点的灯。”

  沈懿动作利落地剥着莲蓬,听到这话,她有些纠结地抿唇,似乎想说点什么。

  陈婆婆看出她的犹豫,笑问:“囡囡想知道关于那两位老朋友的故事?”

  现代人手机不离身,哪里有闲心听一位老太婆讲故事,难得啊,她能遇到沈懿这样的孩子。

  沈懿弯起眼睛:“想。”

  陈婆婆笑呵呵:“好啊,那婆婆和你讲讲。”

  “囡囡去过镜明学堂吧?”

  镜明学堂,民国时由镇上的一位先进知识分子创立的新式学堂,后来学堂被敌军占领,改/革开放以后,当地政府出钱重建了镜明学堂,如今它已经成为专供外地游客参观的景点之一。

  “去过了。”沈懿与陈婆婆膝挨膝坐。

  陈婆婆轻叹口气:“我要讲的故事正是发生在镜明学堂。”

  镜明学堂的女学生与新来的女先生在春日里邂逅,她们在那样黑暗的年代,对同为女子的人情愫暗生。

  没过多久,女先生一身清高傲骨被俗世打断,女学生留在原地痴痴地等,此去数日,她终于等来先生那句:“我也喜欢你。”

  有情人生逢乱世,苦中啊作乐,人间啊贪欢。

  “后来啊。”

  “鬼/子来了。”

  陈婆婆停下讲述,她将眼角的泪默默拭去,沈懿心里堵得慌,她几乎可以猜到女先生和女学生是什么下场。

  鬼/子来了。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这四个字就是故事的结局。

  生离死别也好,同生共死也罢。

  谁都逃不过这一劫。

  陈婆婆接着说:“我的外婆和她们是故交。”

  陈婆婆的外婆曾经是那位女学生的同学,结果没能逃脱女性早嫁的命运,好在夫家敦厚,待她不薄。

  外婆在两人身后整理好她们的遗物,根据那些日记和自己的回忆,尝试写下她们的故事。

  本来她只是把这段故事当做私人的纪念,谁曾想,她有幸逃过战乱,无缘躲过文/革。

  那些年轻人闯入外婆的家中,搜出代表旧社会的物件,他们把这些东西撕的撕、烧的烧,这还不够,领头的人看到本子上记载的女先生和女学生的故事,他立即将这件事汇报给上级。

  那一天,领导戳着本子,气得脸红脖子粗:“这写的是什么?”

  鬓角已霜的女人不卑不亢:“写的是爱情。”

  “荒唐!”领导怒斥:“两个女人,叫什么爱情?”

  他破口大骂:“你的思想有问题!这样的淫/书必须销毁!”

  女人冷冷地打断他:“你是觉得:‘女子相爱,有悖伦常’,是吗?”

  领导自诩是新时代的接班人,听不惯她文绉绉的发问,他不耐烦地说:“什么叫女子相爱?这叫有病!”

  “我们需要对你进行再教育,让你学会重新做人。”

  女人嗤笑一声,她的眼里和着血泪:“很多事,说出来是‘伦常’,写出来是‘吃人’,这世道千百年来都一样,什么都变了又什么都没变。”

  领导气得把本子丢到她脚边。

  那天之后,外婆写“淫/书”的事迅速传开了,她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都引以为耻。

  所有人都觉得外婆疯了。

  不然她怎么会写下这样的“淫/书”?她怎么敢坚称女子之间可以相爱?

  每次镇上开“大会”,那些人都会要求外婆挂上牌子,拿着那本“淫/书”上台,让她照着书里的内容一字一句念出来。

  他们要让所有人都听听,这个女人的思想有多龌龊不堪!有多败坏风气!

  可外婆不在乎,别人唾弃她、鄙视她,她也照念无误。

  两个女人,同性相爱,惊世骇俗,便是错么?

  “向来如此,便对么?”

  一群连爱是什么都不懂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批判她们的爱?

  外婆为了这份坚持几乎众叛亲离,只有自幼在她膝下长大的小外孙女念恩,经常偷出家里的粮食送给她吃,还要缠着外婆给她讲以前的故事。

  几年后,外婆因为一场风寒彻底倒下。

  小外孙女来看望她时,病入膏肓的外婆拉紧她的手,气若游丝:“囡囡,我有两位旧朋友,你帮婆婆记一下她们的故事,好不好啊?”

  小外孙女伤心地抹眼泪:“外婆,你不要走嘛,她们的故事你还没讲完呢。”

  外婆费力地把那本封面快被磨损的书塞进她手里,她留下最后的叮嘱:“乖囡囡,帮外婆记着她们。”

  当天晚上,老人溘然离世。

  她走了,去寻这一生唯一的挚友,见面时送上一句迟来多年的问候:“你和先生,一切都好吗?”

  小外孙女长大后远嫁异乡,等到子孙满堂,她也步入时时拂拭旧物的年纪。某天夜里,她翻开外婆留给她的唯一遗物,封面上的《春日薄》模糊地快要看不清了。

  半个月后,她收拾好行李,重归长宁故里,花尽半生积蓄建成“春日客栈”,旁观一场又一场在春日里的邂逅相遇。

  “囡囡,你说啊。”老人泪流满面。

  “这是个什么世道?”

  陈婆婆的话一字一字地敲进沈懿心里:“好好珍惜眼前人吧,这日子啊,一天过一天少,谁料得到未来有多长。”

  “也许等不及明天,这一生就走尽了。”

  --------------------

  本章讲的两个故事是专栏里的《长宁》和《春日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