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想躺在地上不动。冷,该从地上爬起来。

  脑子被夹在两种想法中间阵阵地疼,我用手撑着冰冷的地板抬起上半身, 过长的头发从肩头滑下算作我身体唯一的遮掩。

  站起来, 我要站起来。

  本该残缺的左腿奇迹般地长出,然而我和它像多年未见的朋友,彼此不太熟悉。站立, 行走这样简单的动作对于此刻的我而言竟显得无比艰难。

  正巧这个时候门开了,屋顶的灯也亮晃晃地打开。

  我的手尴尬得不知该捂住自己的脸还是自己的其他部位。

  电光火石一瞬, 还是选择捂住自己的眼睛。

  “莉——香?”门口传来的是女声,接着响起高跟鞋哒哒的声音。

  我把手从眼睛前拿开, “太好了,是家入小姐你。”来的要是男生, 那我真要钻进地缝里闷个几年才能忘记此刻发生的事。

  “看来是变回来了。”她脱下外套搭在我的肩上,安稳的体温通过衣料传递过来, 连带我的头疼也跟着减轻。

  “莉香, 你的腿!”平时稳重的她也禁不住惊呼一声, “长回来了?”

  “看起来是这样。”

  我回答的声音大概很虚弱, 家入硝子的注意力从长出的小腿立马过渡到我现在的状况。

  “哪里不舒服?”

  “头一阵阵地疼, 眼前的景物也有点花。”蓝黑交替的花。

  “咒灵没有在扇动翅膀,大概是你刚才人鱼变回人类,还没有适应过来。”她朝我伸出手, “来, 去床上躺着休息一会儿。”

  从她的话里得到了确认, 看来变成人鱼不是荒谬的梦境, 而是现实里确乎发生的事情。

  艰难地转移到床上, 双脚踏着实地走路的感觉太久没有体会过, 我产生了幻觉,仿佛自己真是喝了女巫的药剂,鱼尾刚幻化成双腿的小美人鱼。

  一夜过去,我感冒了。

  好家伙,昨晚那愈演愈烈的头疼估计和从人鱼变成人没什么关系,而是我受了凉引起的。

  从人变成人鱼,再从人鱼变成人,我从横滨来时穿的衣服全不见了,还是家入硝子给我准备了一套毛茸茸的睡衣让我将就着穿。

  “这腿到底是怎么长出来的?”平日的家入硝子这时早该忙着工作了,而此时正以学者的严谨姿态研究着我的左腿。

  左腿的裤腿被卷起来,家入捏了捏我的小腿,问:“有感觉吗?”

  我刚吃完药,正捧着杯子喝热水,“有。”

  “皮肤还有骨骼都和人类没有区别。”她着迷般地继续捏,“可以弯曲一下膝盖吗?”

  我弯了一下膝盖。

  家入硝子惊叹:“好神奇!”

  感觉自己好像水族馆里的小海豹,表演了个顶皮球就受到人类的表扬。

  我没有告诉家入硝子断腿恢复的原因,胸口的小翅膀能实现我的愿望这个秘密还是不要告诉别人的好。

  再亲密的人也不能告诉。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也要尽可能地不去使用这个能力,不然很可能会招来像上个周目那样的祸患。

  中午的时候五条悟跑来看我,从他见到我的反应来看,其实他更希望看到的是人鱼。

  “啊——小莉香怎么变回来了?”五条悟的语气里满满都是失落。

  “……真是不好意思,擅自变了回来。”

  “我还特意买了金鱼给小人鱼的,结果,唉……”

  我这才注意到五条悟手里拎着的袋子里装着两只看起来很傻的金鱼。

  “金鱼?为什么要买金鱼给我?”

  “还真是无情啊,变成人鱼的时候没有人类的记忆,变成人类又没了人鱼的记忆,对我们好过分!”身高一米九几的人用蹩脚的少女音说出这种台词来让我没法招架。

  “额,金鱼给我,我会好好养的。”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弥补。

  “如果是小人鱼一定会吞吞吐吐地重复‘小金鱼’这三个字然后很可爱地冲我笑,还会要我抱抱。”我的回答不但没有安慰到他,反而让他愈发忧愁起来。

  “我……我在变成人鱼的时候真的有做那种失礼的事情吗?”人僵硬了,前面几条都尚在接受范围,主动要抱抱是什么鬼?

  “当然!我骗你做什么?”五条悟义正言辞。

  “对不起,我那个时候脑子不太清醒,不是故意的。”不管怎么样先道歉再说。

  “说这些话可不是为了让小莉香和我说对不起,只是单纯表达一下自己对小人鱼的想念罢了。”忧郁的五条悟说。

  我:……没法接话。

  “说起来,”忧郁的五条悟秒切成正经人,声音没那么漂浮,“对于变成人鱼期间发生的事真的半点都不记得吗?”

  “不记得发生的事,只是感觉很快乐。”喝醉了酒,周围的景物都变得明亮动人的那种快乐;被淹没在混沌中,上浮下沉的快乐。

  是一种相当矛盾的快乐。

  “这个嘛……变成小人鱼的莉香确实相当快乐。”

  听他这么说,有点羡慕那个变成小人鱼的我了。

  两只小金鱼留了下来,五条悟不知怎么想的,买鱼没有买饲料,我都摸不准该用什么东西喂这两个小家伙。

  还有小鱼缸里另外的两只小乌龟,我开始还以为是家入养的小宠物打发时间,仔细一想她时间都该不够用了哪还需要打发。

  问了后才知道这两只看起来凶凶的肉食龟也是五条悟买给我的。

  如果符号能具现化,那么我的头顶上一定顶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看来我要为这两只金鱼还有两只乌龟负起责任。

  腿重新长出来的事也被除了家入硝子外的其他人关注过,但是他们的接受程度都良好,除了聚在我的腿前围观了一会儿外也没有咬着问我知不知道原因。

  我想可能是亲眼目睹了我从人变成人鱼,现在残肢重新长出来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

  很不妙的,感冒好得差不多时,我酒瘾犯了。显然之前没有人给小人鱼喂过酒水。

  穿着睡衣跑去山下的便利店买小酒喝不太现实,我只好趿拉着拖鞋在咒术高专里瞎晃悠,惊喜地发现学生宿舍楼下的自动贩卖机里有罐装啤酒。

  度数虽然不够高,但此刻打发酒瘾也足够。

  投钱,摁钮,哐——

  我弯下腰拿起罐装啤酒。

  刚站直身体就感觉有人从后面拽住我的帽子,是的,这件睡衣有帽子,他拽住的是我的兔耳朵。

  会这么恶作剧的人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五条悟,没脾气地回过头正要说他,看清身后的人时手里的啤酒都差点吓掉。

  “森先生?”你怎么又来了?上次在我抽烟的时候来,这次在我准备喝酒的时候来。

  简直跟学校里的风纪委员有的一拼。

  “莉香……你……你变回来了?”他的眼睛往下扫到我的腿,情绪明显有些激动,“腿也变好了吗?”

  我人傻了。

  “你知道我变成人鱼的事?”

  他的表情闪过一丝异样,“嗯,我知道。”

  绝了,希望我没有像五条悟说的那样对他也要抱抱,不然我要尴尬而死。

  “腿是怎么变好的?是那个叫家入的医生做的吗?”

  我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又盯上别人的能力了,必须马上切断他蔫坏的想法:“不是,从人鱼变回人以后腿自然就好了。”

  “变成人鱼期间发生的事情都不记得了?”没拉我帽子上的兔耳朵,转而双手箍着我的手臂。

  “不记得。”我皱着眉试着挣脱他的禁锢,力气真大,“你放手。”

  他依言松手。

  今天居然这么好说话?简直和那天拉着我的手放在他的心脏处嚷着要我杀了他的森鸥外不是同一个人。

  “莉香,我们谈一谈。”初见面时略狼狈的异样终于被整理好,他现在又变成了我猜不透也摸不准的男人。

  如果像上次那样拒绝说不定还会重新上演相同的戏码,干脆今天就好好把事情说清楚后续不要再纠缠。

  当然以上只是我的幻想,必要时还是要采取特殊手段。

  “好,你想谈什么?”

  站在自动贩卖机前进行严肃的过往探讨显然不太合适,我们漫步到高专的操场附近。

  我之前也来过这边,一个人走的时候感觉很快,可他跟在旁边绊住时间的脚,让时间摔了个跤,再站起来一瘸一拐,走不快了。

  呆在他身边,时间过得好漫长。

  “在想什么?”他和气说话的声音很温柔,咬字吐词有旋律,自成一派。

  想说没想什么,什么都没想。可记起刚才说的要谈一谈,谈话总要有起头。森鸥外的问句是根拉绳,他把绳子递到我的手里让我拉,这次不能拒绝,要接过绳头,使劲拉,拉开幕布,把过往炫目的,腐臭的回忆暴露在两人的眼下。

  “在想……我们怎么走到现在这一步。”穿着棉拖鞋走路没他的脚步那么轻快,就像我们对这段感情的态度。

  我拖拖拉拉。他不拖泥带水。

  唉,这两句话怎么不押韵呢?

  他问:“现在这一步很坏吗?”

  “不算坏。”至少我还活着。

  “也是。”他也这样认为,但理由定然和我不同,“莉香很恨我吧?”

  “不恨。”

  我们在玩游戏。他拿着一把木仓,我的手里也握着一把。两把木仓里各有一颗子*弹,我们开始向对方射击,看谁最先打出那发实*弹。

  刚才那发是空木仓。

  “这个回答还真是意料之中。”他笑着说,笑声不是运筹帷幄的那种张狂,也不是哄小女生的温柔,夹着一粒凉凉的东西。

  我讨厌他说“意料之中”这个词。

  “为什么森先生在这个周目还要来找我?”我这发也是空的。

  “因为喜欢你。”

  他好无聊,该是开诚布公的时候还要说假话,“森先生……我的心智已经不是二十出头的女生了,别再拿我开玩笑。”

  “那你说为什么?”

  “为了异能。”重生后餐厅的初次会面,应该是森鸥外想故技重施的第一章,但我没有按照他的剧本走。

  “嗯,”他作思考状,“这个很有参考性,看起来也像正确答案,但正确答案真的是我刚才说的那个。”

  我也学着他微笑,不置可否。

  “莉香——”他的语气变急促,念我的名字时像被人剪掉尾巴的短音,“当初面对坦迪森家族的挑战书,我把你装到黑匣子里让你在大海里漂流,那些事其实是事前有预谋的,那个黑匣子,其实是异能做成的,有疗愈的功效,本来你断掉的手脚会好的,但是——”

  但是我死了。

  “倒也不用这样。”不用为了我专程编这么大的谎言。

  森鸥外的语气急促,语序混乱,从原本的三言两句急速跳到大段的吐露真心,剧本的衔接出了漏洞,情绪还没渲染到位。

  我的异能这么有吸引力吗?连前面的铺垫都没做好就急吼吼地堆砌深情人设。

  他可不是那样的人。

  “林太郎。”我叫他,这个词在我的舌齿间简直是默默排演了千万遍,念出来都那么自然。

  他有一瞬的怔忡,手摸到我的脸,“莉香。”

  这个深情人设太假了,我的心脏上都要爬满鸡皮疙瘩。

  “我很抱歉,当初承诺会实现你的所有愿望却让你输得那么难看。”我说的这句话出自真心。

  “那个不关你的事。”他酒红色的眸子还真是够好看的,“现在活着就很好,就很好。”

  “林太郎现在有什么最想要实现的愿望吗?我可以帮你。”用小翅膀实现他的愿望算是还清上周目欠下的债,从此两清,再用小翅膀消除他的记忆,永不产生交集。暂时是这么打算的。

  森鸥外大概以为算计我成功了,眸子里盛满的虚假爱意都要因为欣喜而满溢出来。

  我想他大概是会错了意,以为我要用自己的异能实现他的愿望。以为我的至爱之人还是他。

  “我没有什么愿望。”他抱了过来,头发扫进我的脖子里痒痒的,“我只希望莉香能一直好好的。”

  他今天没有喷那个雪松味的香水,这个拥抱只有热度,没有味道。

  “你真的不想要对我许愿吗?”我在他的怀抱里抬头看天,天真蓝。

  “没有。”他的声音带上笑意,这回是运筹帷幄的笑意。

  “真的?”我再三确认。

  “真的。”他居然幸福满满地回答。

  那该我了,“其实我有一个愿望。”

  “莉香想要什么?可以和我说。”他松开怀抱,直视我的眼睛,他抓住我的手指,细细亲吻。

  我微笑。

  他也微笑。

  我们像是吵完一架刚刚和好的情侣。

  马上不是了。

  我说:“我希望从来不曾遇到过你,从来没有关于你的回忆,余生再也不会和你产生交集。”

  这便是我的愿望。

  眼前出现蓝与黑的光景交替之前,我看见森鸥外眸子里的红酒变成冰渣,太快了,我甚至听见红酒凝固的声音。还有他眼角没有出现细细的皱纹,他没有在笑。

  他是什么样的表情?

  没看清。

  但我知道,刚才那发是实*弹。我小小地赢了他一次。

  闭上眼。

  和他在一起的所有记忆片段变成成群的小白鸟,扑棱棱地飞啊飞。

  等小白鸟全部飞走时。

  我将从来不曾遇到过他,从来没有关于他的记忆,余生再也不会和他产生交集。

  这便是我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