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元感应到自己设下的结界消失, 随意将掌心残留的血迹甩了甩,眼角余光才落在近乎化光而至的青年身上,好似刚注意到雒洵的存在。

  “你就是那个人魔混血的孽障。”天神睨视着一身狼1狈的凡人, 语调冷漠地为他下了定义。

  雒洵丝毫不为所动, 径直从玄元身侧掠过, 一头往阵眼中扎去。

  滚滚黑雾和生魂在其中翻腾搅动,漆黑的深渊仿佛要一直通向黄泉的尽头。

  但这都不重要, 他只能看到凌霜铭翻飞的袖袍, 看到与那张俊美而昳丽的脸格格不入的血污,每一条伤痕都在他心头划下鲜血淋漓的伤口。

  他甚至动用灵力, 加速自己的下落速度。

  带着魔气的风如刻刀在他脸颊上划下深深的印记,伤口处的血1肉被魔气感染, 顷刻就化作血雾。

  可比起这些微不足道的伤, 心头阵阵抽痛才使他有些撑不住。

  师尊明知自己敌不过玄元,为何还要坚持以身涉险。

  为了不相干的旁人送命, 哪怕凌霜铭自己心甘情愿,可他有在乎过他这个做徒弟的感受吗?

  两人的距离一点点缩短, 雒洵双手结印,经脉间穿行的灵力毫无保留地挥出, 想将凌霜铭拉回自己身边。

  金色灵力在风暴中艰难行进,不断被周遭煞气与魔气吞噬, 但终归在耗尽前卷到那截纤细的腰肢。与想象中的手感不同,看似不堪一握的腰身意外地劲瘦。柔韧触感令雒洵眼睫一颤,险些乱了心神。

  他曾在无数个夜晚做过类似的梦,可惜奢望是在这样的境地实现的。

  将人抓稳, 雒洵迅速变幻手中印结, 由金光构成的绳索化作一道光团将凌霜铭包裹得严严实实, 以最温柔的力道将人托举上来。

  雒洵紧绷的眉头也在此时略微放松了些,青年少见地展露笑容,伸出手迎接他的光。

  他会平安将师尊带回玉清山,待师尊养好伤,他还要再仔细问问,那个一触及离的吻,到底要向他传达什么。

  他要听凌霜铭亲口讲出来,他这些年苦苦追求的东西,并不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现在只需指尖再用些力,他就能够到那抹雪白的袖角,将人揉进臂弯里。

  就在此时,四周的煞气旋涡却倏然紊乱,雒洵面色一变,猛地向握住凌霜铭冰凉如玉的手。

  或许是他的手掌过于炙热,陷入昏睡的人鸦羽似的眼睫翕动几下,其下一双眼眸如清晨蒙了雾气的霁蓝天空,在与他对视后慢慢褪去朦胧水汽。

  雒洵见状心里的不安稍缓,正欲绽开笑颜,眼前却忽然乍现刺目的法光。

  不待反应过来,一股巨力如柄万钧重的铁锤重重砸在胸膛上。两人紧握的手顿时一松,雒洵整个人像断了线的纸鸢倒飞而出。

  电光火石间,他想到的唯有凌霜铭。

  他豁出性命才抓紧的人,眨眼间又从手中失去了,多么讽刺。

  不顾口鼻间疯狂喷涌的鲜血,雒洵几乎使出吃奶的力气去调转身体,打算再度扎下去。

  但这次他没能如愿,如先前被阻拦在祭坛外一样,他和凌霜铭之间横亘了一道固若金汤的无形结界,就这样硬生生把两人彻底分开。

  霎时愤怒,悲怆,绝望等诸般情绪一同在脑海内轰鸣,雒洵不顾体内气血翻涌,勉力运转法术,想要再次轰开这可恨的结界。

  但这次,气空力竭的他没有成功。

  更糟糕的是,深渊中竟伸出数不清的手臂来,它们散发着怨灵的气息,像枝蔓一样攀上凌霜铭的身躯,贪婪地吸食着他身上散发的灵力。

  “师尊你再坚持一下,弟子定要救你出来!”

  雒洵眼前泛着阵阵褐斑,双手却坚定地再度结印。

  他清楚自己若再强提灵力,怕是会直接昏死在这凶恶的阵法中,化作阵术的养料。可要他坐视凌霜铭就这样消失,对他来说那比将他凌迟千百遍更残酷。

  毕生所学的咒术不要命地砸在结界上,金色灵光里掺满了雒洵淌下的血与汗。

  忽然这陷入癫狂中的人停了下来,望向下方的眼神满是悲痛和挣扎。

  雒洵素来坚信,他的师尊凌霜铭是这世上最完美无缺之人。

  虽说性情有些冷,可长相当真是无可挑剔。

  他尤爱看他微微翘起的双唇,就算因常年病弱颜色略有些苍白,可唇珠生得十分精致且透着莹润的薄红。

  现在那对好看的唇瓣正缓慢地开合,清亮的目光定定地直视到他眼底,似想对他嘱咐什么。

  与此同时,凌霜铭右掌浮起微弱的灵光,挣脱了束缚着他的触手,放在心口的位置。

  “为师就在这里。”

  雒洵顷刻间读懂了凌霜铭想说的话,亦明白了他眉目间要传达的意思。

  他要他立刻离开阵法,可他怎能做到呢?

  忽然雒洵感应到身后有人化光掠而来,紧接着他的后衣领被人粗鲁地拽住,整个人都被拎起朝阵法外飞驰。

  “用这种眼神瞪我,你的师尊也不会回来。”双脚着地后,君秋池随手将雒洵丢至一旁,负手背对着他,“收起无用的怒火,你是霜铭座下唯一的弟子,若是折损在里头,谁来为他讨回公道?”

  雒洵罕见地默然——君秋池竭力让自己的语调保持平稳,可颤抖的尾音还是出卖了他。

  君秋池说得在理,师尊在时,身为弟子理应用自己的一切去换师长安然。师尊走了,他就该担下血海深仇,化身厉鬼向宿敌讨债。

  感受到汇聚在自己身上两道如有实质的恨意,玄元甩了甩衣袖,像随手掸走两粒灰尘:“孽障,好好看着你那愚昧的师尊,是如何被本尊炼化吧。”

  黑袍堕仙故意将结印的速度放得很慢,确保能让在场的每个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君秋池红着眼向前冲了两步,好在理智及时提醒他,现在的他对上玄元没有任何胜算,只会徒然再增添新的伤亡。

  隐忍,克制,仿佛燃尽了君秋池仅存的力量,他浑身发颤,一副随时都会倒下的模样。

  玄元颇为愉悦地从这位上清派祖师身上移开视线,但看到旁边青年的时,脸色复又阴沉下去。

  那对昳丽的风目眼尾泛着脆弱的红,看起来只需一根鸿毛便可压垮。可他虽然濒临断崖,岌岌可危,望向阵眼的目光还始终带着三分希冀,正是这最后的一点奢望,支撑着雒洵没有彻底倒下。

  可笑,当真可笑至极。

  玄元晦暗阴郁的眼眸里流过冷笑,继续完成阵术最后的步骤。

  将凡人苦苦攥着的那点妄想捏个粉碎,剥开他们愚昧的真面目,看他们痛哭流涕,那该是多么有趣又滑稽的画面。

  随他咒术完成,血红的阵法间热度骤然升高,连空气都开始蒸腾。

  先前注入的煞气和魔气顺着阵纹流动,在空中化作一道诡异的图腾。椭圆的轮廓里,一只由生魂组成的魔核被魔气托举,在空中转动着。

  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人类的眼睛,而这只无神之眼,正静静地凝视着祭坛上的一切。

  “那是何物?”

  在众人都如被摄魂了般怔怔地望着这只魔眼时,有道清越的女声自背后想起,让雒洵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回神。

  他转过身木然从百来号修士身上扫过去,最后将视线落在为首那抹红衣上。

  雒洵费力地从那袭男修惯穿的长袍,和标志性的巨剑上辨认出来者身份。

  他在心里麻木地想,原来是与师尊走得很近的那位成师伯,她来了。

  可惜,来得有些迟。

  如果这些上仙界最巅峰的修士合力,或许那道结界就不会成为师尊最后的夺命符。

  “怎么了,怎么还哭上了?”看到雒洵通红的双眼,成镜影吓了一跳,“可有找到你师尊?他若瞧见心肝儿宝贝徒弟在哭鼻子,该多心疼啊。”

  雒洵想要回答自己没事,从嘴中吐出的却是带着浓郁血腥味的苦笑。

  师尊?他哪里还有师尊?

  就在方才,他放开了师尊的手,从此无尽黯夜中只余一人行尸走肉茕茕独行,再无那束皎洁清辉。

  雒洵被心里肆意生长的绝望念头压得有些喘不过气,但他又近乎自虐地撑着那最后一口气不愿放下。

  不,师尊绝不会有事的。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到最后一刻,怎能放弃!

  “成师伯,师尊……师尊他还被困在阵法中!”雒洵从不求人,但若是为了凌霜铭,他宁愿抛弃全部尊严,“若是由前辈们一同发功,或许可以破解此阵!晚辈恳请前辈们出手相助,救救家师。”

  孰知他哀切的恳求,换来的则是众人惶恐的议论。

  有人面露惋惜,遗憾摇头。

  “刘茗烟长老说凌仙尊乃是抛下我们走了,原来仙尊他从不曾离开,如此大义当真令我辈钦佩。唉……仙尊是为苍生捐躯,雒师侄节哀。”

  也有人面上惋惜,眼底却泛着喜色。

  “玉清山这些年接连出了几位化神期修士,如今又有祖师爷转世坐镇,本该一跃成为上仙界第一宗门。谁能想到这位祖师爷会折损在此呢,真是世事难料啊!”

  当然更多的人则是满脸惊恐,恨不能立刻遁走。

  “连林决云这样活在传说里的人都被困死,我们岂能成事!事到如今,不如快些召集弟子,离开云天城为上策。”

  韵遥音担忧地观成镜影的神情,朝也想插上一嘴的刘茗烟使个眼色。

  “成峰主,流商宗会尽全力与玉清山道友共抗魔祸。”

  成镜影红着眼点点头,默默握紧了韵遥音放在掌心里的手。

  雒洵则站在一旁,垂着眸默不作声,只是随众修士争执声越来越驳杂,他紧抿的唇越是扬起危险的弧度。

  这些人,也配师尊拿命去换。

  玄元兴致盎然地冷眼旁观这一切,袖着手悠然道:“求这些凡人作甚,雒洵,你该来求本尊啊。”

  说着,他伸指弹出道赤色的光注入魔眼内,暗淡的魔核泛起血红色光晕。

  而地上已然完成的阵法中,却升起一道清圣的光柱,直直注入空中的血眼内。

  雒洵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一下,这道光柱散发出的气息,他再熟悉不过。

  晕染着温润的水色,带了淡淡的冰雪气息,这是属于师尊的灵力。

  玄元竟将凌霜铭作为最后的养料,来完成这丧尽天良的法术。

  他怎么敢的,就因为他是“天道”本身吗?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