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病鹤【完结番外】>第63章 我也爱你/ “第一错是得不到你。”

  西观第一日的擂主如此便算是毫无悬念了。

  祝与阆大胜廿州山匪,毫无间隔连守九场且几乎每次都在三十招之内解决,再加上那别出心裁的「释剑十错」,他的名号迅速在游章湖山庄传开。

  因着今日是二月二,山庄的饭馆里准备了好些龙须面,买一份管够。

  赵应禛本来准备回屋换一身衣裳再用晚饭,但耐不住许久未曾如此消耗,肚子实在饿得太快,众人还是决定先去随意吃点东西垫垫。

  路濯不动声色地心疼,递了水壶又递手帕,关切得不行。

  赵应禛看着他便想勾起嘴角,纵使对方面无表情他也能从那双绿眼睛里瞧出所有情绪来。他拍一下小弟的手臂,“我今日很畅快。”

  他说的是真的。以往拔剑便会见血,斗争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在庆州的人总会在不断的厮杀中学会冷血与漠视生命,但偶尔午夜梦回,他们也会直面剑下魂。

  谁不清楚地知道死去的都曾是鲜活的人?他可能也有所爱所思与无法放下的过往,可能也有人在等他归去,但是一切只能终结在那一秒短暂的交锋,什么也来不及说出口。

  赵应禛不怕生与死,也不畏惧斗争。他能够直视任何伤痛和悲剧并选择前行。只是能够支持人继续活下去的永远是希望而非毁灭,重新热爱并不代表遗忘,他会一直用自己的方式保护那些对于他来说宝贵的。

  路濯说好,目光停留在他喝水时不住滚动的喉结上。

  甄枫广结天下友,人缘好不是单纯说说的。毕竟刚出东观,落风门便从其友人口中知道了祝与阆是如何大出风头的。

  “看着他和路不问走得近,你们落风门还真是藏龙卧虎啊!”友人善意地打趣。

  甄枫也跟着笑,但心下不禁摇头,他们那哪容得下这条真龙?全靠路濯拴着。

  是以在赵应禛等人走进酒楼时,落风门已经在大堂为他们留了位置,“再晚些连门口都没桌子了!”甄枫招手叫他们过去。

  “公子,厉害!”林辰不等赵应禛坐下便先以茶代酒敬一杯。庄王之盛事,北府军向来与有荣焉。

  这几日林副官江湖气是越来越重,赵应禛不置可否,举起手中水壶陪他喝一杯。

  路濯看其他人也跃跃欲试,先一步挡过,“濯陪你们喝,先让禛哥吃东西。”

  他有的时候习惯叫禛哥,别人也没多想,还以为“真”是祝与阆的字。

  一众人起哄,看赵应禛从容不迫的样子哪有半分疲惫?丁候闹着玩,举了杯就要站起来,“阿路这哪行?”

  路濯看着他似笑非笑,拿刀尖在桌上转了一圈,很认真地思索,“兄长先前抢了我的架,濯现在手痒得紧。谁闲着可以陪我在外面来两局,累了刚好能拿面堵嘴。”

  又是一阵哨声笑闹,谁没事和路三小师兄打架啊,皮痒吗?丁候正襟危坐,捧起面前的碗,“哪能呢?碰杯有什么意思,我就喜欢和祝兄碰碗。”

  “大家一起吃饭!热闹!”

  赵应禛正往碗里放佐料,闻言掩下眼底笑意,抬碗示意,“多谢丁兄。”

  庄王就是吃面也让人赏心悦目,即使是饿极了也不见慌张粗鲁,动作很快但就是好看。路濯又给他加了第二份,自己吃完便握着刀看他用餐。

  “有点。”路濯今天看赵应禛打得酣畅淋漓,心下许久不曾涌起的挑战欲又突然出来绕了个弯儿,“要是到时候有机会便上罢。”他倒也不强求。

  “行。”误尺道人点头。

  “阿路想上,那我们没机会也得创造机会。”甄枫笑道。

  正说着,突然有两个壮汉往这边走来,原来是上午挑衅不成反而惨败的杨家兄弟。

  两人在祝与阆手下输得心服口服,自己技不如人被嘲弄也是应该的。江湖高人多,是他们有眼不识泰山,现在来就是想道歉。

  赵应禛泰然自若,放下筷子又擦了擦嘴。“你们不必向祝某说,该问问「仙道路不问」接不接这杯酒才是。”

  杨茂又对着路濯道一遍。

  “兄长都替我出手了,濯还有什么好计较的?”路不问心情大好,“不打不相识,小事一桩。”

  花忘鱼看他,还蛮大方啊,重点全在第一句吧?路濯没什么表情,淡淡看他一眼,这是大侠风范。

  事情说开了便好,杨协却还有些好奇,“先前祝兄说自己是路少侠手下败将可是真的?”

  “祝某所言非虚。”赵应禛想起那日,语气都不觉柔和半分,“那时也是我二人初见,路少侠还不及束发,也是我轻敌了。”

  他说的是那次斗铃。

  庄王为数不多的失败混着初次不知何所起的深情,实在记忆犹新。

  “英雄出少年,杨某再不敢以貌取人。”杨家兄弟觉悟颇高,一来一去也和落风门混了个脸熟。

  路濯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兄长可是对那日输给濯耿耿于怀?”

  “确实历历在目,念念不忘。”别人看不出路濯的情绪,但赵应禛却不一样,他只道,“因为这么厉害的人居然是我的义弟。”

  少年很小地勾起嘴角,说是吗。

  “当然。”他将神鬼错放在身前,“还记得你踩在我剑上,好强横的小少侠。”

  路濯笑意渐深,“以后不敢轻敌了?”

  赵应禛从善如流,“自然不敢。”

  他最深刻的印象其实并非那一踏,而是一段将落却迟迟未落下的衣袍。

  只是他没说出口,就好像他的岁月常回到那一幕,心脏也会停跳。

  第二日时路濯倒没有跑去西观,和赵应禛就坐在落风门那处看武斗。

  「仙道路不问」的义兄祝与阆经过昨日一战倒是彻底出了名,走在路上都时不时有人同他抱拳见过。亏得他一直戴着斗笠,不然还真怕有人觉得他眼熟。

  他自然是第一日的西观擂主,赢来的赏金都多得让人咂舌。

  左无痕嚷着叫祝兄请客又说不急在今天,只神神秘秘叫两人附耳来,“我昨儿个见到姬小殊约井浑水今晚于燕子空楼相见。”

  「燕子空楼」是游章湖山庄里的一家茶馆,就在东西观附近,只是距离各门派住宿的客栈就要远些了。

  “我明日要上场和华山派比试,不能跟着去。你兄弟二人看来没什么要紧事,不如去喝口茶,顺带听听他俩说什么?”花忘鱼和裴山南应朋友之约,一大早就不见了踪影;甄枫作为二师兄也忙得紧,路濯能这么闲也是多亏了他。

  “你是要我们去听墙角?”路濯抓准重点。

  “哪能呢?我们可是正派人士。”左无痕在两人质疑的目光中挺起胸膛,“是井浑水拜托小爷,雅间还是我去定下的。”

  “反正你俩就当去喝个茶,看形势不对走人就是。”左无痕一番死缠烂打,硬是磨得两人应了下来。他一脸得逞的笑容。

  “戍时之前到都成,雅间名是挽覆水,到处就报全真井嵩阳的名字。”

  天色渐晚,空中无云亦无星,玉盘远远挂在夜的边沿。想来是逐日转晴的缘故,苍穹呈现出一种通透的暗色,屋檐山影起伏,反而比傍晚更浓稠。

  路濯和赵应禛来得不算早,堪堪卡着戍时前一点到处,不过井嵩阳也还没到。茶肆老板让小厮领两人上二楼入座,亲自泡洗瓷器给他们斟上茶水后才告退。

  「燕子空楼」是清茶馆,与以说书评弹或是解棋局的茶寥不同,它的雅间多过堂客。门庭中只有一个身着月青忍冬纹襦裙的女子在弹琵琶,周围稀疏坐了几人。

  挽覆水是上房,以纱做帘,分内外两室。外间带有一个小楼台。珠帘半卷,往下长街人影纷乱,往上屋檐如画。

  路濯听见几声清脆鸣叫,原来角落还筑了几个鸟巢,他觉得有趣,又叫赵应禛过来看,不过等了好些还是不见鸟影。

  “我觉得是燕子。”赵应禛倚着栏杆同他猜测。

  “此处名为燕子空楼,想来是没有燕子才对。”路濯瞎诌,“我猜是麻雀,他们遍地安家,一到春天就不知从哪都冒出来了。”

  赵应禛抿一口茶,笑道也行。

  他们俩都不是对喝茶有什么讲究的人,只分出口感好坏便再无下文。

  这一屋炉炷袅袅,麝烟初暖,灯花滴落,只等有约来。

  楼外清风不住吹拂,将纱帘鼓起一个不大不小的弧度。

  路濯坐回榻上,蒲团被他推到一边撑着手肘。他将腿伸长,右腿微蜷,左脚跨过桌底抵在赵应禛膝盖上,木屐早就不知道踢到何处去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只等赵应禛抬眼。

  “怎么?”

  赵应禛握住他脚腕,刚想说话便听门口传来动静,女声清冷孤傲却很陌生。

  两人对视一眼,竟同时下意识挥舞刀与剑,以刃风吹灭了里间所有的火烛。木门被推开,屏声听片刻算是辨清了身份,来者正是井嵩阳与「缪翃子」姬让云。

  至于为什么左崬口中所说和井不浊约见的姬小殊到最后却变成了他姐姐,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就不是他们此时能理清的了。

  不过此时头疼是真的。

  如果是姬小殊还好,但现在井姬二人孤男寡女,这就实在不是他们能留在原地帘窥壁听的了;更不能直接出去相见,若是坏了别人的姻缘好事,那可得遭天打雷劈。

  路濯收回腿,指了指外面,赵应禛点头。

  两人便这么悄无声息地溜到屋外亭台上。

  夜风快哉。虽已卸下冬寒却仍乱撒楼台,低扑帘栊,此回是春搬弄。①

  井嵩阳起身走到里间合上门扉,不曾瞧见暗处交叠在一起的阴影。

  雕窗与檐柱之间有一处死角,赵应禛和路濯便挤在那儿。他比路濯高,如此亲密的姿势近乎将对方按在怀里。

  听见关门声,路濯总算敢轻微动一下身子。他方才把木屐脱了,此时隔着一层棉袜踩在地上算是赤脚,有点冷。

  他抬头正对上赵应禛垂眸,一下宛如撞进无光的黑夜。

  他不知道自己仰面时有月光落下,明亮若星子洒进了他的双眸,又好像一块翡玉里未凝固的胶质,吹一下便能泛起涟漪。

  赵应禛想给他说别看着我,却是如何也开不了口。

  他心尖一点发热,逐渐滚烫焦灼,干脆抬手捂住了对方的眼睛。

  “……嗯?”路濯被他惊了一跳却没动,又怕屋里的人发现他们,只以鼻音表示疑惑。

  赵应禛也觉得自己疯魔了。在揽着路濯的腰飞上屋顶时,他脑海中只响起一句话。

  花忘鱼说,“他唯一需要的就是你爱他,不是得到了觉得欣喜,也不是等累了就能放弃的。”

  “他是只想要。”

  他是只想要。

  他又何尝不是?

  两人一前一后落在屋檐上,赵应禛还是一手捂着路濯双眼,另一只手落在他的腰间。

  他像从天而降,终于停靠在他的怀中。

  男人看见他赤裸的双足,微用力一提,少年便踩在了他的脚背上。

  失重的感觉很熟悉,路濯不曾慌乱却有些失神。他们正站在燕子空楼的屋脊上,四下寂寥,歌声散尽,唯有风吹冷浪卷、蓬草飘飞。

  可是赵应禛将他拥在怀里,就连这点微风都怯怯。

  他来不及说话便听赵应禛轻声问道。

  “你想知道「释剑十错」的第一错是什么吗?”

  他抓住对方的袖袍,下意识回答,“是什么?”

  赵应禛觉得脚下的砖瓦顷刻间就会崩塌凹陷,他走在钢索上,是以前曾看过最危险的杂技。

  天地无际,不远处东西道馆四周灯轮燃起,一片两三星。

  他内心突然一片澄澈,好像大梦初醒,他已经等待这一幕许久。前进或后退都是一条路,他早就截断了其他所有的可能,下坠与否都可称作解脱。

  远处似有归燕相逐,路过邈邈。

  赵应禛似乎是笑着叹息一声。

  “是与刀不容,你不爱我。”

  他想吻他,最终却只是很轻很轻地将唇落在自己仍旧捂着他双眼的手背上。

  “路濯,”他叫他的名字。

  “第一错是得不到你。”

  路濯以为自己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又觉得自己不明白那几个字的意思。可实际上他听得很清楚,每一句的含义也不用别人解释。

  他只是站不住了,像是很久以前的伤还没有愈合,他的右腿裂开又麻木,骨头往里收拢,中间留下一块巨大的黑洞似的漩涡。

  他不像是踩在对方的脚背上,反而像悬浮在空中,或者是站在一只鸟的背上。翅膀掀动又落下的间隙他就不停坠落,反反复复。

  赵应禛在他蹲到地上前抓住他的肩膀,两只手将人牢牢桎梏。

  他仿佛也不敢与他对视,不算刻意地移开目光,只抱着他的头和脖子靠近。

  “我也爱你。”赵应禛微低头吻他的头发,又问,“可以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不明显的害怕与慌乱,他说的是也——即使路濯其实并不爱他,这个不成立的条件也能叫他们不变。

  赵逐川,好不好?

  这是路濯脑海里出现的第一句话。

  是不是赵应禛不确定的时候就喜欢用问句?他是不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随即这些念头全被一阵战栗打散。

  赵应禛的鼻梁抵着他的头骨,嘴巴就挨在他的耳朵上方,呼吸全部落在耳廓。

  怎么会?怎么可能?他的心里只会不停用回孤话重复这个词。

  赵应祾不住颤栗。他想说话,可是牙齿上下相撞,整个人都开始打哆嗦。

  他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耳朵边上跳突,一下比一下更烈,像是要冲破皮肤掉落出来。是飞蛾,他乱七八糟地想。就像双手收拢罩住一只飞蛾,它在黑暗里横冲直撞。又像是水,清泉从高处落下,拍溅在石头上,全部被打碎,最下方的潭被搅乱,一片混浊。

  赵应禛离得那么近,自然也能感受到他在不停发抖。少年全身紧绷,如野兽遇到危险时拱起背脊,呼吸不过来一般痉挛。

  他让路濯靠在自己颈侧,慢慢抚摸他的背部顺气,另一只手张开覆在他的脖颈处,很轻地揉捏。

  “没事的……”他低声哄道。

  不知过了多久,失声和眩晕感才逐渐消失,路濯说赵应禛三个字却还是支离破碎。

  “我……我爱……爱你。”他勉强将这句话凑出来,固执地要将它说完整。

  赵应禛将额头与他相抵,他不知道自己眼眶发红,像是压抑不住血液中的本能,死命盯着对方的眼睛。他想他是他的,全部,从上到下,从里到外。

  可是他说出口的话从来都温柔又克制,纵使嘶哑。

  他对他说谢谢,终于抬首将吻落在他的额头。

  路濯却一下子落下泪来。

  赵应禛曾对他说,苦时对至亲之人流泪,来日千磨万击只任他东西南北风。

  可是这世上能让他一瞬间哭号的两件事都不是苦。

  一是在灵昶山上,赵应禛背着赵应祾说对不住。

  二是现在,赵应禛亲吻路濯,说他爱他。

  它们可以是错,是酸楚,却从来不是苦。

  路濯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或许是大声喊叫,或许是抽出所有力气只是这么躺在屋脊上。天上的月亮烫不伤他,只有泥土和瓦砾能把他覆盖。

  他伸手捧着赵应禛的脸,帮他将落在前面的几缕头发别到耳后,又不住将手指插入其中,顺着理下来。

  “赵应禛。”他无声叫道。

  赵应禛应下。

  他这样盯着他多久,他便回应多少次。

  路濯死死地拥抱他,手上用力,鼻梁顶在他的颧骨。他吻他的嘴角、鼻尖、眼睛,又抚摩他的眉毛,像是偷腥得逞一般露出很小的笑,“你好好看啊。”

  “你更好看。”赵应禛的左手还覆在他的颈部,拇指微张,蹭到他的脸旁又停在耳边。

  他停顿一瞬,附身亲了亲他的嘴唇。

  转瞬即逝,路濯却觉得那里如火灼过。最初不是烫,而是异于寻常的痒,所有注意力放在其上后又变成了万千微小咬噬的痛楚。

  但他多喜欢这种疼,他是那一处器官,他变成唯一的存在。

  路濯复又凑上去。他们只是贴着,不闭眼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他的脸上贴满了易容用的假皮肤,和赵应禛的触碰并不真实。就好像他们之间隔了一扇窗户,交谈时虚妄,隔着一张纸让手掌与指尖相抵,亲吻时又近又远。

  可是嘴唇不同。他轻轻蹭一下便能感受到上面的纹路,因干涩而翘起的皮,再往里一点又变得湿润。

  他抱着赵应禛啄了好几下,自己也忍不住咧嘴笑起来。赵应禛还是望着他,他最喜欢的是他的眼睛,苍绿在夜色中浸湿,深沉暗淡。

  男人眉眼舒展,全是笑意,又凑近亲了亲他的牙齿。

  ①摘自 「不因啼鸟不因风,自是春搬弄。乱撒楼台,低扑帘拢,一片西一片东。」汤式《中吕·谒金门·落花二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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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在一起啦!写这章的时候前半段在听走钢索的人,后半段又循环让她降落!总之超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