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病鹤【完结番外】>第56章 悔与歉/赵逐川好不好?

  “我想同你说一事。”

  “您说罢。”赵应祾下意识收拢双手,又靠近他一些。

  越接近城郊,人反而越多,大都是一家人提着花灯热热闹闹。人声喧闹,走得也疾,他们二人反而像在浪潮中不断后退,没有举着火烛的行人要涌入黑暗,他们要被星点柔光吞噬。

  赵应禛不知道皇帝是怎么知道落风门的。

  他确定赵昌承之前对他腊月之行一无所知。皇帝装不出来的,要是早就知道了,他不会现在才拿路濯出来敲打他。

  是的,皇帝专门把路濯提出来了。

  「仙道路不问」便躺在一册卷轴上,和之前那些女子画卷一样,工笔栩栩如生,他神色淡漠,戴着半掀起来的帷帽,穿一身黑白纹鹤长袍。

  唯一有所不同的是那画并非出自宫中画师之手,民间常见,未落款,那意味着庄王找不到源头。

  所幸除了花旌误打误撞,没人知晓那就是赵应禛无论瞧几眼都喜欢的人。皇帝也只知道二人乃结拜兄弟。

  他挂着讥笑看自己这个仍旧面色平静的儿子。

  “云雁之义,好一个义字!你便从龙子变成那水沟里一条虫。”

  皇帝贬低人时从来不带脏字也不重样,只是一副吃了恶心东西的模样,至始至终高高在上、自命不凡,那些为了保卫家国牺牲的义士在他眼里就连一个数也谈不上,好像他们也理所当然该流血、该死。

  赵应禛跪着听他辱骂,眉头也不曾皱一下。

  他是烂泥里的虫,他和全天下人都一样,依赖情谊,渴望阳光,期盼一生平安温和。

  他当然也庆幸过自己的出身,也仰仗过贵族带来的荣光。但是真正上战场杀人的是赵应禛,鬼门关走过百次的也是赵应禛。

  最后选择守卫晅国的人不是公侯伯爵,是一个又一个和赵应禛一样的凡人。

  会痛、会失望、会流血也会流泪。

  赵庄王已经将一切还清了,他不愧对三皇子这个身份,更不欠皇帝。

  皇帝骂够了,自己坐下来歇着。他不过就是怕庄王功高盖主,有一日逼宫,而天下敬仰他的人如此多,后世也只会道一声名正言顺。

  赵昌承气不过的就是儿子怎么能比老子厉害 ?他对赵应禛没感情,看到庄王那写不尽的功勋,他第一瞬间不是骄傲而是害怕。

  他瞧着桌上「仙道路不问」的画像,嗤笑一声,什么仙骨侠道?不过江湖下九流!他一根手指就能将他们全部碾碎。

  “朕瞧着你心不在军营也不在朝政,只想哪天也去当个大侠是吧?”赵昌承终于又开了口,“那你便去罢。”

  表面上看,这是皇帝对儿子恨铁不成钢、准备放弃他的说辞,赵应禛却一下就猜透了皇帝的意思——他想收回兵权,架空庄王。

  只是一步到位显得过分急躁,容易留下话柄。不出所料,赵昌承又道:“不过你五弟还躺在病床上,朕相信你也放心不下。这里有些线索,此事不宜闹大,由你前去朕最放心。”

  此乃缓兵之计。庄王缺席政事久了,收回他手上的权力便名正言顺。

  只是赵应禛怎么也没想到,那些线索居然全部指向景州乌家灭门惨案。

  因为路濯也要参加此次武林大会,他不免多留意了些江湖中的事。

  赵昌承像是没看到他突然严肃的表情,只悠闲道:“你是不是以为朕什么都不晓得?这可是朕的天下!”

  “乌家此事后面牵扯的东西很多,可能追溯到前朝南都意图谋反的欲孽。石燃花当时被烧了个干净,这百年也没有人能知道它的功效,想来那泠烛泪也是他们搞出来的。”

  “等那劳什子武林大会结束,全真教就会宣告天下,这一切都和前朝南都有关,当年义军屠皇城时有那么几个漏网之鱼,全跑到海上去了。这么些年,就是误打误撞也会有船只不小心发现桃花源。那所谓蓬莱仙境里说是藏有大量当年南都宝藏,乌家人就是为了争夺那些被人灭了口。”

  皇帝给出的消息一个比一个骇人。

  “皇家在江湖中自然也有耳目,吕山派便是,朕已传令下去,借着他们的由头能让北府军去一些精锐,你熟悉军中,挑几个跟着。你们要做的就是跟武林中人一同前去蓬莱,将南都余孽窝藏之处记下,传回晋京,朕自会派军队将其一网打尽。顺带找到石燃花,那是你五弟的解药。”

  “朕也不需你领着吕山派。没人知晓你是庄王,你便去做你的大侠,跟着落风门。”

  “将余孽除净,大晅才能得到真正的和平盛世,你的义弟、兄弟也才能继续做他们的大侠。”皇帝前面说得冠冕堂皇,最后分明就是用路濯在威胁他了。

  恩威并重,向来如此。

  “您是从何处得到这些消息的?”赵应禛还是觉得不对劲,虽然一切都说得通,但就这点实在没有道理。

  全真教没有公布过任何线索,全天下都还蒙在鼓里。而且从赵昌承之前的表现看,他绝对不知道这么多东西,不说泠烛泪,就是落风门都能让赵应禛消失一个月。

  何况皇帝这清楚得就像是罪魁祸首亲自给他交代了所有,乌家满门都灭口了,谁还能透露“前朝南都余孽”?

  “这是朕的天下。”皇帝笑一声,好像赢了什么似的。

  皇帝一直握着刀柄捅在他胸口。

  “人至古稀,最怕不过是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行走江湖也是刀刃舔血的活路,一不小心便去了,荒郊一抔黄土,谁还记得?”

  皇帝这几句才是刀,明晃晃再不做一点粉饰,一把把狠了劲往赵应禛心上插,定要看到他颤着说一声“孩儿惧了”才悠悠收手。

  赵应禛一直握着拳头,宽大袖袍下骨头都泛白。

  “……魏国公一生碎首糜躯,忠君报国。父皇明鉴。”

  “该明了的,朕自然会知道。”赵昌承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不再继续威逼,只道:“武林集会在二月初二,朕会以巡查之由派你离京,到卫州最多十日。你十七便出发,绕道景州,正月二十四吕山派会在官道相迎,你将所带北府军与之回合再分道。”

  他拱手应下。

  皇帝大概是说到兴头上了,即使正事吩咐完毕也不想这么轻易让他离去。只眯着眼瞧这身姿挺拔的三儿子,叫人坐下喝口茶再回府。

  赵应禛确实是他最出众的孩子,可惜了。

  “走前跟你九弟好好说一番罢,别让他又来扰了朕。”赵昌承似乎是好心提醒,“你出征那年,他就拖着一条烂腿在太和殿前跪了几天。朝廷一团乱,他还跟着添乱。”

  “赵应祾,骨子里就是回孤人,或者皮子里外也是回孤人。”赵昌承冷笑一声,又缓和语气,“朕瞧着养不熟,偏偏你们还亲近。”

  “喝完这杯茶你便回府罢。朕也乏了。”

  皇帝离开时赵应禛木然起身相送,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他听不见任何东西。

  赵昌承慢慢走出坤和宫,李才安早就备好去敬兰殿的车辇,尖锐嗓音像是一只箭,最终将一切彻底划破,皮开肉绽。

  “他就拖着一条烂腿在太和殿前跪了几天。”

  几天呢?

  这是赵应禛回到王府前脑海里唯一能想到的东西。

  赵应禛没给赵应祾讲这么多,他只拣了授命离京那块来说。

  赵应祾直觉不对,闷了声问去多久?

  没有定处,不知归期。赵应禛还是平静地回答。

  “能带上我吗?”赵应祾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又问他:“那……北府军怎么办?”

  这句话落在赵应禛耳里就是他在问他,“那我怎么办?”

  他不知道。

  所以他从来给不了赵应祾真正的什么。

  “魏忤留在京中。”赵应禛顿了顿,“我不在京时,你有事便去找老八或者北镇国公府。爷爷和舅舅都很喜欢你。”

  赵应祾点头,又回答好。

  他们走到灵昶山山脚,前路蜿蜒,人头攒动。

  纵使赵应祾不算重,那也是一个男子的重量,任谁背着人上山都够呛。

  “我自己走吧,这点路还难不倒我。”他动了动,想让赵应禛放自己下来。哪想男人扣紧了他的腿,只低声说一声我背你,他便不敢动了。

  众人爬台阶的速度都不快,他俩算是慢中翘楚。

  有不懂事的小孩路过时嘲笑大哥哥还要人背,赵应祾这下反倒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抱紧了赵应禛还晃荡两只脚,脑袋斜斜靠在对方肩上。

  “我哥哥天下第一好。”他跟小孩斗气,笑得眼弯。

  赵应禛淡淡往下一督,别说幼儿,就是其父母都一惊,忙拉了孩子远离。

  他任他在背上闹,还在半路买了一袋烤栗子。赵应祾的指甲还和孩童一般修得很短,他慢慢地剥壳,自己一颗吃好久,剩余的全探了身子喂到赵应禛嘴里。

  他不知道赵应禛背他走这么长一段路是为了赎罪。

  赵应禛自己也不知道。

  这和负荆请罪不同,他背上插了浮屠千尺,都是他总得放下的过。

  他得自己放下。

  就像他放下母亲为他求的玉佛,就像他放下神鬼错。

  赵应禛一开口便有冷风灌入喉咙,正月山上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待我离去,你得照顾好自己。”

  “你在翰林院干事,我很放心。周学士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你做的事情也是开朝来独一份,没人敢小瞧你。”

  “你六岁便同我一道生活,你可以不管宫里是什么样的,没人敢辱了你。我当你是庄王府的祾哥儿,所有人也当你是。”

  “若是你及冠时我还未归京,你要是想,便直接搬进府里住。孤已同杜文吩咐清楚了。”

  事无巨细,他全都叮嘱了了。

  “我还是怕那时我赶不及回来,八月日头好,你得出来望望燕江,他们说有十里荷花,我没看过。”

  “你替我看,好不好?”

  赵应禛很少说这么多话,他声音里没带笑但很平和,很有力。

  他第一次问人好不好,赵应祾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只觉得像是在永别。

  他越温柔越像在割离他们之间的一切,只要讲完了他便将自己从赵应祾的世界抹干净了。

  赵应祾想说好,但他的喉咙像是塞满了棉花,胃里冒出来的酸涩全部堵在那里,快要兜不住了。他便不说话。

  “我想了好久,你当时也不过六七岁,怎么现在一瞬间就要及冠了。我走了这么多年,都没看到你长大,也没回来找你,你怎么就……”忘不掉我呢?

  “你是英雄。我和全天下人想的是一样的,有你我才能长大。”少年将头埋在他的脖颈处,声音沉闷却也很认真。

  他看不见赵应禛的表情,只知道对方脚步没有停顿,音调也没有改变,回了一声好,又说一声抱歉。

  “你先前要我为你取字。”

  “那赵逐川好不好?”

  赵应禛没察觉自己声音都哑了,他的喉结滚了滚还是停在了原地。

  “何处河川?此心安处。”

  吾心安处。

  他没听到他的回应便继续说道,“不必远逐,千山未必无江海。”

  “赵应祾,我把川海都放在你面前,好不好?”

  赵应祾觉得自己快死了,他喘不上气,贴着赵应禛大氅的脸一片冰凉。

  他这才发现自己不停地在流泪。

  他想说好又想说不好。

  赵逐川好,但他不要赵应禛的东西了。

  赵应禛给他的够多了,他都不知道自己凭什么值得对方对自己这么好。

  他是卑鄙小人,是他从第一次相遇就被赵应禛收留,是他破坏了赵应禛和楚玥亭的姻缘,是他靠一条废腿缠了赵应禛这么多年。

  赵应禛捧着的山川湖海太珍贵了。

  可是他哭完还是得做卑劣小人。赵应祾能放开赵应禛,那是因为路濯还能和他纠缠。

  赵应禛说完那句话后就停下了脚步。

  他们正站在灵昶山半山腰,即是灵广寺那棵桃树旁。

  庄王臂力惊人,竟生生揽着背上的人抱到面前。

  赵应祾眼睛红了一片,纵使只有旁边游人星星点点的烛光,还是能瞧得一清二楚。

  灵广寺正开着庙会,周围实在热闹,摩肩接踵,只他们二人面对面站着,格格不入。

  树下坐了个僧人,正守着一个功德箱和一盒平安符。赵应禛拉着他走过去,投了两枚铜板,那和尚便拿两条红带子给他们。

  那平安符是随即抽的,偏偏赵应禛那条写了「自由遂意」,赵应祾那条便是「顺意安康」。赵应禛将带子温柔绑在他左手,又伸出自己的手臂,将袖子拉高。

  赵应祾红着眼帮他系好结,觉得自己又要哭了。

  其实过了他在太和殿前求皇帝那次后,再苦再累,他都没有流过泪了。

  “施主,您的东西。”和尚突然开口叫住赵应祾,将一个很长的红木盒子交到他手中。

  赵应祾刚想说这不是我的,又猛地看向赵应禛。

  对方坦然回望,将锁扣打开,盒子中是一根拐杖和一块木雕腰佩。

  “你右腿之疾乃吾之过,你无须为它感到自卑。若是有人讥笑之,那你权当他是在笑我。你的一生,合该恣意,合该很长很好。”

  “我希望你过得好,我希望能让你觉得好。”

  他又将木雕拿出来,赵应祾几乎是一眼便认出来了——那就是赵应禛在北镇国公府时就开始雕刻的阴沉木。

  上面山海几千重,笔笔用力。

  还有一只没有双足的飞鹤。

  他想告诉他,“鸟无足亦可。”

  可过万重山,可越无尽海。

  但他开口只是又轻声问一遍,“赵逐川,好不好?”

  赵应祾死死捏住那块木雕,连带着男人的五指。

  他抱住他的脖子,像是马上就要分离,“好。”

  “我好喜欢。”

  赵应禛扶着他的腰,任对方的力道快要将自己窒息。

  他听到他在自己耳边说,“我从来,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你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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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段我是哭着写完的,我真的很爱他们俩(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懂,就是赵应禛真的不爱赵应祾,他是愧疚以及长兄之情,他没办法陪他一辈子,但他能感受到赵应祾希望他们能永远一起,所以他们之间必定需要这么一个契机说清楚,而且前几次他不告而别确实不对,所以这一次他很认真地和祾儿告别。(当然,现在的他是真的爱路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