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迟渊对于崇宁公的出现并不意外, 显然这也是他早就设好的局。

  可汗确实猜对了,顾迟渊会将计就计,等草原人放下戒备就来个一举歼灭。但可汗猜错了一点, 顾迟渊埋下的棋子根本不是三十里外的那个军队,而是另一边崇宁公带领的人马。

  就连沈容辞也不知道,崇宁公的人马已经跟随在他们之后悄悄离开了京城。

  他自以为对沈容辞了如指掌,早已熟悉了他们的一切部署, 所以便以为胜券在握,却不曾想到,顾迟渊连沈容辞也可以一同骗过去。

  顾迟渊面色自若地捂住断裂的右手, 一边替自己做了个简单的包扎,一边轻抬下巴示意崇宁公起身:“可汗的尸身就交给你处理了。”

  “是。”

  在崇宁公走向可汗的尸身时, 沈容辞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

  “等等……”

  顾迟渊走过来,不动声色地挡在了他的面前, 用完好的左手帮他擦拭脸上的油, 温柔而无辜地问:“容辞,怎么了吗?”

  而就是这么一会的耽搁, 崇宁公已经走到了可汗尸体旁边,在火光中看清了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噗通」一声。

  久经沙场的老将在那一瞬间, 轰然跪倒在地,向来坚毅宽阔的脊背似乎是承受不住某种强烈的冲击而微微颤抖着,原本以长弓拄地勉强支撑着身体, 却因为一阵裹挟着沙子的狂风席来, 细沙滚动, 滑落了他的长弓, 崇宁公整个人都无力地摔倒在了地上, 发出了一声困兽般的哀嚎。

  沈容辞想上前去扶他, 却被顾迟渊一把拽住。

  顾迟渊看着匍匐在地上痛哭的崇宁公,眼睛里满是冰寒:“这全是他的咎由自取,容辞不必管他。”

  “你知道些什么?”

  顾迟渊却缓缓眨了眨眼,对他露出了一个无辜的表情来,将断手举起:“容辞,我好痛……你先带我去包扎好不好?”

  沈容辞看向顾迟渊的伤口。尽管崇宁公是他名义上的父亲,可他毕竟从没有尽过作为一个父亲的义务和责任,对于沈容辞来说,比起父亲,崇宁公更像是一个关系不那么好的上司,对他的关心也就止于表面罢了。

  或许在崇宁公看到可汗的面容之前,沈容辞会好心提醒他一句,阻止崇宁公面对可能会令他痛苦的事情发生;可既然此事已经发生了,沈容辞也不会刻意去安慰崇宁公。他们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好。

  当务之急,还是处理顾迟渊的伤更要紧……

  短时间内发生了太多事情,沈容辞一时间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神情去面对顾迟渊,更是已经无法思考顾迟渊到底知道了些什么、此刻又是对自己抱着什么样的想法。

  可汗说的那番话,顾迟渊不可能没听懂……

  沈容辞抛开纷乱的思绪,将注意力集中在顾迟渊的伤口上。

  草原部落的弯刀又长又重,极为锋利,抡足了力气看下去,成年男人的头骨都可以轻易碎裂。顾迟渊的右手手骨已经彻底断裂了,只剩下一块皮肉勉强连着断手。

  血淋淋的一片,不一会就将两人的衣袖全染红了。

  沈容辞在战场上进出那么多次,再可怖的伤他也见过,本该早就麻木了,可他一想到这是顾迟渊的手,就心痛得难以呼吸。

  他一股脑的将系统那得来的灵丹妙药全倒出来塞给顾迟渊吃、或者涂在他的伤口上,倒药粉的时候手抖得太厉害,洒出了大半。

  顾迟渊用左手握住了他,将药瓶接过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似乎是想转移他的注意力,他开口道:“你不是想问我知道些什么吗?我全告诉你好不好?”

  沈容辞摇摇头。他已经不想知道了,他只想顾迟渊的手痊愈。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系统给他的这些药全都是立刻见效的,就算是断骨也能立刻长出新的来。

  可是顾迟渊的伤口毫无反应,不论他涂了多少药上去,都毫无反应。

  这令他心里没有来的慌乱。

  顾迟渊不知他心中的恐惧,自顾自往下说道:“崇宁公与亡妻感情深厚,以至于亡妻难产而死后,他将自己的嫡子视作了害死妻子的不祥存在,这才对嫡子多加冷落疏离。容辞是不是这样认为的?”

  沈容辞隐约觉得顾迟渊的话语有某处奇怪的地方,但他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原因,只能顺着他的话语点头。

  这也是系统告诉他的原剧情。

  顾迟渊却不置可否:“或许也有这些原因在里面吧。不过在册封太子那一年,我意外得知了另一个原因——其实崇宁公一直都想复活他的亡妻。”

  沈容辞皱眉:“复活?”

  顾迟渊点点头,还竖起食指贴在唇上,开玩笑地道:“这是个秘密,可不能跟别人说哦。”

  沈容辞脑内隐约有了个猜测,随即有些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看向顾迟渊。

  顾迟渊赞赏地看着他:“我的小狐狸真聪明。”

  顾迟渊平静地将他所探知的关于崇宁公的秘密娓娓道来,全都告诉了沈容辞。

  与沈容辞猜想地大体一致。崇宁公为了复活亡妻,也不知从哪里得知了一种邪术,并从亡妻逝世第二年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

  这种邪术十分残忍,便是以要复活之人的血亲的灵魂献祭,作为将亡魂召唤回来的代价,而作为亲生骨肉的沈容辞便成了最佳的人选。

  也正是崇宁公早就将沈容辞看做了将亡妻复活的「道具」,所以才一直无视着自己的嫡子……或者说,是在下意识地避免与嫡子产生接触,免得产生不必要的情愫成为复活亡妻道路上的累赘。

  于是经过崇宁公的精心筹备之后,终于在九年前的某日,崇宁公开启了复活亡妻的邪术。如果术法进行地一切顺利,沈容辞暴毙,亡妻复活;可事实上,也许是崇宁公当初得到的邪术秘籍并不完整,或者是某个环节出现了纰漏,他的妻子并没能如愿复活,而他的嫡子……也同样没有死。

  说到这里,顾迟渊顿了一下,看向沈容辞。见沈容辞正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他突然凑了过去,亲昵地用直挺的鼻子蹭了蹭他的脸颊。

  他突然道:“容辞,其实你并不是真正的沈容辞,对不对?”

  沈容辞一愣。

  见他沉默,顾迟渊并没有为难他,继续道:“崇宁公其实也察觉到了。虽然术法因为某个纰漏而失败了,但他的嫡子,是绝对不可能活下来的。或者说,他嫡子的灵魂被邪术传送到了某一处,而嫡子的身躯,理应该只余下一副躯壳了。那么,取代他的嫡子,在这副躯壳里活下来的灵魂又是谁呢?”

  沈容辞猛地起身想要离开,被顾迟渊一把拉住。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你是我的爱人,不论你是谁,我都会无条件相信你、站在你这边的。”

  沈容辞眼神复杂地看向顾迟渊。在那双凤眸中,他看到了十足的真诚与坚定,没有丝毫的欺骗。

  顾迟渊所说的是真的。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知道他不是真正的沈容辞的?

  原来是这样。

  也就是说,其实顾迟渊早就知道他不是真正的沈容辞了。

  可即使如此,顾迟渊依旧没有厌恶他、害怕他,而是愿意靠近他、理解他,与他温存。

  “你难道就不会害怕吗?”

  “为什么要害怕?”顾迟渊轻笑一声,侧头想要亲吻他,被沈容辞躲过,他立刻露出了受伤的神情,知道自己没办法在蒙混过关,只好继续道,“我从来不信什么鬼神之说,我所看到的,从始至终只是我面前的这个人,我只相信我自己亲眼看到的、亲手触碰到的,以及我心里真正感受到的。何况,就算你真的是来找我索命的鬼魂,死在你手里我也心甘情愿。”

  他越说越不正经,可看他的神情,却又那么认真,那么不容置疑。

  沈容辞看着他,只觉得这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泥沼,自己越陷越深,可就是难以脱身,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在顾迟渊的温柔中沉溺。

  顾迟渊给了他一个极深的湿漉漉的吻,沈容辞被某种力量禁锢在原地,无法动弹,只能默默承受着顾迟渊的吻。

  良久,顾迟渊才放开了他,听着他有些凌乱的喘息,顾迟渊轻笑了一声,似乎很开心。

  “其实你也不必因为占据了他的身体感到抱歉,或者对可汗有什么愧疚的情绪。可汗只是可汗,就算他拥有沈容辞的灵魂和记忆,他也绝不会是沈容辞。崇宁公唯一的嫡子,在九年前崇宁公偏执地想要复活亡妻的时候,就已经被崇宁公自己亲手杀死了。”

  沈容辞沉默了一会,尽管类似的话可汗也亲口与他说过,他依然以为顾迟渊是在安慰自己:“你如何能确信他不是?”

  “因为当他提及崇宁公的时候,实在太平静了。若他是真正的沈容辞,怎么能不恨杀死了自己的崇宁公?又怎么会对崇宁公一点反应也无?只能说明一点,他虽然拥有你们的记忆,却也只是作为旁观者而已,并没有代入自己的感情,更无法体会你们的情绪。”

  沈容辞沉默着,没有说话。

  真如顾迟渊所说吗?

  可事到如今,他再纠结也于事无补了。可汗已死,这些事实也已经无从验证了。

  沈容辞还想再查看一下顾迟渊的伤口是否已经愈合,却听见帐篷外面有人的呼喊声:

  “崇宁公……崇宁公自刎了!”

  两人对视一眼,连忙赶到现场。

  只见可汗还未来得及处理的尸体旁边,崇宁公身着能够统领三军、代表着绝对威严的玄铁铠甲,直挺挺地面朝可汗双膝跪地。

  他已经年过五旬,一张刚毅的面庞被常年的风沙吹打,眼角和嘴边已经有了细纹,鬓角也有藏着些白发。

  此时他双目紧闭,眼角还有未来得及擦干的泪水,面上已经沾染了不少风吹来的黄沙。

  而他的腹部,则插着一把剑柄,正是他惯常上阵杀敌使用的弥罗剑。

  那长剑从他腹部刺入,贯穿全身,沾染了鲜血的雪白剑刃从他的脊背刺出,正一点点滴着血。

  已经没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