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舟气得想打她。

  又一想,跟个小孩儿计较什么呀,她抬脚就往回走。

  依然是转身沿着街道慢慢走,她看见向挽瞟了她三次。

  “有话就说。”她瞥都不瞥向挽。

  “好奇。”

  “好奇什么?”

  “既然你与苏姑娘差距如此之大,那是如何遇上,又如何在一起的?”

  说到这个,于舟乐了:“住院啊。”

  “?”

  “想不到吧,我跟她住院认识的。”

  疾病面前人人平等,可不管你是天之骄女还是人间咸鱼。

  更何况在江城这个医疗资源这么紧张的地方,最好的大夫都在公立医院,只要不是特殊得过分的,不管是有钱没钱,都得等着医院排床位,都是普通床位。

  不过于舟运气好,也因为是刚毕业的一场大病,之前从没住过院,家里人很紧张,加了钱让护士给她排双人病房。

  双人病房是平济医院最好的病房了,除了活在传闻里的VIP至尊病房。

  很好猜吧,双人病房里的另一个人就是苏唱。

  她俩要做的手术不一样,但都是同一科的,苏唱的病比她稍微轻一点儿,但因为她要等着主任医师做,比她先来一天,还排到了她后面一天。

  为了方便管理,除了病得不行不行的,这个医院都不让陪床,只能请护工,所以苏唱第一次见到于舟,是大热天背着一个塞得很鼓的黑色双肩包,右边挂了一个临时买的盆,左边拎着一大包卷纸。

  而于舟第一眼见到苏唱,她穿着病号服,黑长直坐在床头玩手机,病西施一样。

  于舟当时就是后悔,非常后悔,谁能想到住个院还能遇到收拾得这么体面的美女呢,早知道也把堆得跟酸菜一样的衣服扯扯再进来。

  被人衬得跟进局子似的。

  苏唱不爱说话,也没想跟她打招呼,就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玩手机。

  但于舟是什么人啊,给点阳光就灿烂,看她的被子上有个小花,而苏唱的没有,她就觉得自己把她比下去了。

  不丢脸了。

  住院的日子当然很枯燥,一惊一乍的于舟是例外。

  她能对着摇起来的病床乐,一会儿摇起来坐着,一会儿摇下去躺着,能对着医院的点餐制度之完善而惊叹,能对着苏唱难以下咽的盒饭大快朵颐,还问她:“你就吃这么点儿啊?”

  “可得多吃,你这么瘦,等下晕倒在手术台上。”

  不是什么好话,但苏唱笑了,或许是因为这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姑娘,说话语气跟隔壁病房的大妈似的,絮絮叨叨的,八八卦卦的。

  她后来问于舟,怎么能那么乐啊,于舟说,好不容易住一次院,其实还挺激动的,你不知道,我是个写小说的,我准备把这些,都用在素材里。

  她那时觉得,开过刀的写手应该不多吧,她这个题材,肯定能一炮而红。

  后来被数据教做人了。

  也明白了,开过刀的写手如过江之鲫。

  第一天很快乐,第二天就哭了,坐在病床上哭得很伤心,把刚洗漱回来的苏唱吓了一跳。

  也是第一次主动跟她搭话,问她:“怎么了?”

  主动搭话的声音,比她被动聊天的声音好听很多,可能是听起来很生动的缘故。

  于舟哭着说:“操,我觉得我好疼。”

  “嗯?”

  “我刚看到走廊有人插着引流管,从肚子里插下来啊,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这个,我的肚子已经在疼了。”

  苏唱愣了愣,然后眼底就带了笑,问她:“是真的在疼了吗?”

  “是的,像我们作家,想象力和共情能力都太强了,很容易反应在身体上,是会真的出现生理反应的。”于舟哭着胡诌。

  “可是,你和我的手术,都用不上引流管。”苏唱说。

  啊?于舟抬头看她。

  “做什么手术,什么流程,你没弄清楚吗?”苏唱淡淡的。

  “我……”别人一讲课,她就跑神,护士宣讲的时候,也一样。

  但哭一场有收获。因为苏唱轻轻笑了笑,而且那之后,她和苏唱就聊上了。

  因为她认为和苏唱是朋友了,所以就身先士卒地帮苏唱体验,事无巨细地告诉苏唱的各种感受,甚至详细到备皮和灌肠。

  到了手术那天,护士很早就推着病床走进来,让于舟躺上去,盖到被子里,把病号服脱光。由于推她的是个男护士,所以出门等她,等她盖好了再进来。

  于舟依言照做,在被窝里把衣服脱了,交给她唯一的盟友苏唱。

  躺了一会儿,却还不见护士进来,于舟就开始发呆,发着发着觉得有点热,不自觉地掀了下被子,胸部露出来的时候,她才陡然惊醒自己没有穿衣服。

  她忙侧过头,见苏唱把眼神收回去。

  苍天啊……她倒也不用跟盟友坦诚相见到这个地步。

  她自诩黄花大闺女,从没被人看过胸部,括号,家人小时候看过不算。于是她惴惴不安,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以至于被推回来,麻药退却之后,她还在想。

  而在苏唱的视角看来,就是这个姑娘,做完手术之后,一直偏着头,悲哀地看着自己。

  终于她忍不住了,在一次倒了水回来之后,坐在病床上,问她:“是,很疼吗?”

  于舟摇头,问她:“你是不是看到我的胸了?”

  苏唱愣住,想起她做手术之前,掀了掀被子的举动,她当时是瞟到了一眼,但就白花花的,根本没看清什么部位。

  但她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就笑了一下,然后低头玩手机。

  让于舟去猜。

  后面几天,于舟就有一点别扭,恢复出院那天,她收拾好东西,跟躺在病床上的苏唱道别。

  但苏唱突然说:“加个微信吧。”

  “既然,都看到了。”

  于舟想不起来听到这句话时的心情,但应该是心动了一下。

  她不确定苏唱在当时,是对她有想法,还是只是觉得她好玩儿。

  然后她们就加上微信了。

  于舟除了写文,不太上网,之前只知道苏唱是配音演员,还是在一起后不久,有一次突然想起来问苏唱有没有微博,毕竟是现实生活中认识的微信好友开始的,一般都很难想到要通过微博获取生活状态。

  苏唱说,有,就叫苏唱。

  于舟那时候很奇怪,她应该注册得很早吧,不然这简单的两个字,她能注册上?后面没有个什么5278,条条杠杠的?

  搜索出来,才知道,她真的就叫苏唱,加黄V的。

  那时候苏唱已经在配音圈声名鹊起了,已经红了,但没有现在这么红。

  一开始还挺虚荣的,觉得自己赚到了。

  但如果都停留在一开始就好了。

  比如说,一开始的苏唱,觉得她张口就来随意胡诌,贫得很有意思。

  但现在苏唱跟她说——你别总编谎话骗我了。

  不知道是她的回忆陡然转暗,还是因为太晚了,连向来狡黠的向挽也没有再逗她。

  走到大门时,她才又问:“既然如此放不下,为何又要合作呢?”

  “合作不是我想的,但既然来了,我觉得,我得脱敏吧。”于舟想都没想。

  “脱敏的意思就是,有样东西你在意它,你就一直看它,一直看它,看到你的内心平静得跟死了一样,它就可以真的埋了。”

  有些新鲜,向挽努力理解。

  “这两年配音演员特别火,这几个月都上了几次热搜了,苏唱也上了一次,是官宣一个剧。有时候我看到相关的,乍一下,就还是得咯噔一下。”

  “你不懂吧?困难像弹簧,你弱它就强,你得直面它,然后它冷不丁儿地,就过去了。”

  向挽点头。

  “更何况,她真的很适合沈白。”于舟想了想,“配音是她的作品,文字是我的作品,如果我因为感情用事,阻止这次合作,让沈白没有遇到最对的人,让《神龛》不能成为最好的《神龛》,我和她都不会看得起我自己。”

  她很少这么郑重其事地说话,但突然这么认真,向挽竟然觉得,她在路灯下闪闪发光。

  其实于舟是个有一点坚持和骄傲的人,虽然她自己都没发现。

  “我有一日,是否也可以配你的角色?”向挽这么问她。

  于舟笑了,第一次有CV自荐配她的剧哎,虽然,目前还是“希微”。

  她说:“那得看你争气不争气了,我跟你说,这个剧出来,没准我得红了。”

  向挽看她得得瑟瑟的,弯着嘴角笑了笑,跟她进电梯,回了家。

  原本是一个疲惫的夜晚,老天爷却偏不让她俩休息。

  向挽第一次吃小龙虾,又可能因为穿越过来,肠胃比较脆弱,到了家就开始拉肚子,于舟给她翻箱倒柜地找药,又怕她不耐药,吃了有事,特意找的中成药,剂量还减了三分之二,喂完药后坐在她床边等着看她的反应。

  好在向挽似乎可以耐受住三分之一的药量,折腾到两三点,昏昏沉沉睡过去。

  于舟腰酸背痛,但坐着是一点儿都不想动了。

  掏出手机刷微博,本来以为这个点儿没人了。

  但纯蓝色的头像突然发了一条原创微博。

  是一个模糊的夜景,影子都是虚的,看不出来是哪里,一眼望过去,只有深深浅浅的黑。

  没有配文案,就四个微博自带的“分享图片”。

  还没睡啊,都三点了。虽然明天不用录《神龛》,但也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别的工作。

  第一层想法是——怎么还没睡。

  第三层是,看起来心情不太好,跟晚上的饭局,有关系吗?

  第四层是,如果有,她在想什么?

  于舟只允许自己的窥探欲停留在第一层。

  但她望着这张照片,再加上这个时间点,太容易脑补了,很轻易就勾勒了一个苏唱失眠的形象。她又想起卫生间里,苏唱那句“你别再骗我了”。

  突然有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那就是,在苏唱看来,于舟真的是一个很能掌握的人吗?

  爱说谎的她,有没有被苏唱猜过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