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问话的时候, 那些人隐瞒了什么事儿,少年十分肯定。
他蹙着眉,去看周围的那群人, 眼神中带着少有的凌厉。黑雾之中,少年的眼神刀子一样划过周围,附近的人不禁抖了抖身子,侧过头, 不敢对视。
少年将师尊轻放在草席之上, 靛蓝衣衫垫在身下,朝离他们最近的人走去。
“你们瞒了什么?”少年拧着眉毛, 抓起那人的领口。
他们在努力找寻破解的法子, 这些人藏着线索不说,还带着故意陷害的味道。
被拽的人一蹬脚,迅速脱离钳制, 连连后退,嘴里还叫道:“不关我的事儿啊!那梦境每天通关的人数有限,我也想活、活着!”
少年深吸口气, 松开紧握的指节, 他想起初入此处时, 那些人眼中的戒备和提防, 此时此刻他终于懂了那眼神中的意味。
戚无深喉结滚了滚,轻轻扯了扯领口, 拉开唇,笑了笑, 继而再次蹲下, 迎上其中一人的面庞。
少年抽出折扇, 扇柄抵在来人脖颈,隐处的开关被按动,「唰」的一声,几根尖刺从折扇尖端刺出。
法扇不似刀刃般锋芒毕露,但他这把扇从始至终都藏刃于心,以钝示人。
但这种对外的柔和,从来不是少年的全部。
他的师尊、他的好友,他所珍视的人事物,若是受到伤害,便是刀刃出鞘、以锋示人之刻。
“怎么回事,好好交代一下吧,如果你们还想活命的话,就一个字都不要再藏。”少年手中的折扇,又逼近一分。
他笑意仍在,温和阳光却一消而散,那种嘴角裂开的模样,像是撕肉吞骨的恶鬼。
被威胁的人明显没想到带着青涩的少年竟会有如此凶狠一面,那人吓得颤抖,可他还不敢动弹,因为那闪着寒光的尖刺,只需再近一毫,便会刺破脖颈,下一秒便是血肉模糊。
“我……我们也不知道啊……”
“那塔每天午夜的时候鸣钟,我们便会睡着,在梦里会经历过去的事情,然后……还可能被怪物追……”
“那钟声每天都会抓几个人过去,抓够了人,其余的人就会苏醒……所以,这里的人越来越少。”
“我们也不知道,抓人的标准是什么,有人说是被梦中的怪物抓到,也有人说是触犯了什么禁忌,但醒来还在人哪知道消失的人经历了什么。”
“我们就只想保命。往往刚进来的人没什么戒备,所以……大家都形成了一种默契,不告诉外人晚上的事……”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彻底没声了,看样子是将知道的事情全部交代出去,周围的人听他说完,不由地叹息一声。
那声叹息包含着对眼下处境的无奈,还有对消失人的愧疚。或许,他们并不想害人,但……
少年撤开折扇,揪着那人扔到人群中央,冷着声反问:“还有什么没说的?”
眼神中仍是让人生怖的表情,周围的人纷纷蹭着草席向后退去,想离那个看着十分危险的少年远些。
“都不说是吗?”说话间,他双指掐起一张符咒,轻轻一吹,符咒便燃起一团火,燃着火的符纸随时可能落到草席之上,仿佛下一秒整个空间都会被烈火蔓延。
“真、真没有了。”
“我们也是被逼无奈的……”
“你的朋友被抓也怪不得我们啊!你不能……”
哀号声响成一片,少年却仿佛铁石心肠。
随着符咒上的火焰越燃越大,坠落的火星越来越多,周围的人仿佛意识到,必须得说点什么才能让少年手下留情,他们拼了命地猜正确答案,七嘴八舌地叫喊,更有人重复了一遍刚才那人的发现。
忽然有个声音喊道:“对,还有那黑雾、那雾每天在我们苏醒之后,都会缩小,像、像是会吃人。”
话音刚落,符咒已燃到手指位置,少年轻轻脱手,大团大团的熊熊火焰落于草席之上,人群开始呐喊、逃窜。
只是他们身上多少带伤,逃又逃不远,很快有人开始哭泣。
汹汹的火光映射在众人惊惧的脸上,有人开始绝望地倒数,只是……
没过多久,本应烧遍整个空间的大火,竟然越来越小,最后直接在草席上熄灭了。
“这只是一张照明符,点不着火的,放心啦。”少年扯出一抹笑意。
众人惊魂未定,只觉那笑让人生惧。
哪怕是火熄灭,他们看着少年的眼神中还夹杂着畏惧,他周围几米之内都无人敢接近。
戚无深苦笑一声,并不在意。
他并没有真的想害人,只是厌倦了这些人隐瞒的态度,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他得赶紧去找人。
“师尊?”戚无深踱回宗悟沉睡的草垫之前,用手轻抚在师尊的脸颊。
刚才的动静闹得不小,就算是睡得再沉,也断然没有不被吵醒的道理。
看来师尊的情况也不太妙,只不过……
暂时无法醒来,至少比像小鸡一样人都没了好一点。
戚无深俯身将师尊背起在身后,在一众人畏惧的视线中,朝着亮着橙黄光芒的藏经塔缓缓走去。
——
藏经塔中,一袭白衣的神君在塔底飘荡,他的身体几近透明,若是懂的人看见,定然知晓他现在是魂魄状态。
然而,宗悟看不见自己,他的记忆甚至有些断片儿。
依稀记得刚才在梦境之中,被小徒弟抱住,然后呢……
他试着呼唤几遍小徒弟的名字,然而并没有得到回复。
方才耳边还有若隐若现的神咒经文诵念,而现在四下皆静默无声。
正在这时,耳边忽然响起悠远且空灵的呼唤。
“上神。”那声音浑厚粗狂却带着几分沧桑。
“谁?你在哪儿?”
宗悟环顾,并未看见人,那呼唤他的声音就如同在梦境中出现,像是他的异想一般。
白衣神君秀眉微蹙,他又顺着这塔底走了几圈。
这藏经塔中,虽经书密布,却都无法触碰。从塔的外观看,九重重檐,宗悟也确实看见了上楼的楼梯,只是他无法触碰。
“塔上为虚,塔底为实。”
正在此时,方才呼唤他的声音再度响起,只是那动静比刚才虚弱几分。
刚刚听得不算真切,这一次宗悟却听得清清楚楚。
那声音不是来自别处,分明是从他的脚下而来。
宗悟俯下身,轻敲地板,地板之下果然发出空洞的响声。
——空心的,有地下室。
“如何能下去?”宗悟浅着声问道,他依稀察觉自己是被一股柔和圣洁之力拉到此处。
对方并不知晓他的名讳,却凭着感应,认出他是九重天上神。
宗悟也同样感到对方绝非阴险邪恶之徒,而是有道光附体,乃至有飞升之象。
“入口在左手边第三书架之下。”
宗悟顺着那空灵话语的指引,果然看见那处有一块颜色浅淡的石砖。
他莲步轻移,朝那处走去,空灵浑厚之音却再度响起。
“上神以魂魄之态暂无法下来。”
宗悟聚焦在书柜上的一面铜镜,镜中反射的室内之景,却独独不见他的身形。
正在这时,那空灵却浑厚的声音再度响起。
“上神可愿助我等击败那孔雀妖,救征鼓城于水深火热?”
“责无旁贷。”宗悟目光沉沉,一字一顿地说道。
话音刚落,只见眼前的铜镜中,泛起一叠涟漪,片刻,水波荡漾,涟漪散开,再站定时,镜中场景已然变化。
黑雾之中,少年只着亵衣,他弯着腰,背上的人一袭白衣被靛蓝短褐包裹,不是他还有谁?
宗悟见过小徒弟太多模样,有笑闹着的,有俏皮灵动的,却独独没见过眼下的模样。
那感觉就像是一个沙漠中奋力前行的人,正奔着水源前进,可是那水源很远很远,他只能咬紧牙关确保自己不在半路晕倒。
片刻,只见少年俯下身,将背着的人轻轻放下,仔细整理起宗悟散乱的发丝,以及身上凌乱的衣衫。
小徒弟的动作轻柔却不显轻浮,宗悟心中一动,似有难言的情绪划过心头。
“他怎么……”
“这周围设有屏障,移除屏障,他方可接近。”
又道:“既然上神答应助我征鼓城,我等自然会卸下此障。”
话音刚落,宗悟只觉一股巨大的力自脚下而起,将他整个人推出藏书塔之中。
“以我们的能力坚持不了多久,还请上神回身之后,速速返还。”耳边浑厚的嗓音还在回荡。
——
少年和师尊的身形相当,宗悟虽然很轻,但四肢格外修长,背起来并不算轻松。
戚无深背得小心,他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把师尊的身子在哪处磕了碰了,留下伤口红痕。
正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闷哼。
“师尊?”少年不确定地唤了一声,背上的宗悟又轻「嗯」一声。
确认师尊醒了,不是梦呓,戚无深连忙弯下腰把背上的人松开。
宗悟刚刚苏醒,脚下不稳,半倚在小徒弟怀里,单手扶额,看起来还有点晕。
“师尊,您感觉如何?”少年松一口气,变换姿势,一只手臂撑到师尊身下,不动声色地承去了大半的力。
“没事。”宗悟挥了挥手,又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少年简单几句把刚才的事情提及一遍,包括嵇盛和那几人的突然消失,还有午夜钟声响起之后,会有人被雾气抓走之类。
少年又道:“我以为问题出在那塔上。是那塔勾人魂魄,师尊才一直没有苏醒。我中途散了几张引路符,那塔看着越来越近,可怎么也走不到,徒儿察觉应是有迷阵,于是又散了几张符咒,师尊就醒了。”
宗悟点点头。
“问题应该并不在塔上。”他浅声说道。
按照刚才那一遭经历,虽然并未与塔中人深入交谈,但他已猜到,塔中人应是这地界的守护者,带走那些人的绝非他们。
按照约定他们还是要前去塔中,与守塔人见面,方能弄清此地之事。
“走吧,先去藏书塔中一探。”宗悟抬手指了指,又道。
少年点点头,这次二人再启程之时,那塔不再似之前那般遥不可及。
戚无深不禁疑惑道:“是符咒起了作用吗?”
宗悟并未言语,他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两人交握的双手之上。
两人的身量虽然相差不多,但少年的手却比他的大上许多,那手不似他的冰凉,就算现在,他也能感受到少年的手,源源不断地传来热度。
被小徒弟握住的时候,宗悟有察觉,却没在第一时间反应。他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只是平静地观察,心里似乎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但是向来缺情少爱,他并不懂得那情绪的意义。
只是,空气中流动的气氛似乎隐隐有些改变。
“师尊,到了。”少年停在藏经塔朱色的木门前,双手摁在两侧的螭首,却并未着急打开。
他觉得应该再小心,然而宗悟却直接推开了门。
空荡荡的藏书阁,除了书,什么都没有。
少年看见居中的楼梯,刚要往那边走,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拦住。
这时,耳边响起师尊清冽的嗓音。
“塔上为虚,塔底为实。”
“嗯?”
少年回头去看宗悟,只见师尊指了指脚下一块浅色的青石板道:“把它移走,下地下室。”
——
幽深湿漉的走廊,水滴从头顶落下。
少年并未使用符咒,而是取下墙壁上挂着的火把,用打火石点亮。
黑黢黢的石阶绕成螺旋形,蜿蜒向下,越往下走越黑,且湿气越重,仿佛可以在身上凝成水珠。
“师尊,这是去哪儿?”少年朝阶梯中间那个黑咕隆咚的窟窿望去,那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黑暗,尽头仿佛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巨龙。
“不知道。”宗悟摇摇头。
那个声音叫他下来,但却并没有告诉他下来之后要做什么。
忽而,宗悟顿足,跟在身后的小徒弟猛然撞在师尊身上,险些跌倒。
“师尊?”
宗悟侧头,向后伸出一只手,主动牵住小徒弟的手。
戚无深一怔,这好像是师尊为数不多的几次主动,片刻,只听身前的人又道:“小心些,别走散了。”
宗悟的担心不假,二人进塔之前,这处就布有屏障,眼下虽有塔中人作保,情况却也不明。
宗悟将之前魂魄离体状态下的经历一讲,少年瞬间了然,又道:“所以我们现在是去寻那塔中人。”
宗悟点点头,道:“虽然身份不明,但那人身上的气很柔和,虽尚未及仙,却也应是得道之人,且身负功德。”
听闻此言,少年蹙眉。
跟积云观相关的人中,他还真就想到一位符合师尊描述之人。
那便是这处的观主普云。
只是居民口中「带领众人服食还丹」,「教人给恶鬼供奉香火」之类的种种事情,也出自此人之手,少年对他的印象又急转直下。
忽而,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少年刚刚开口想确认,走在前面的师尊却忽而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少年问道,这石阶很窄,他和师尊的身影交叠,看不清前面发生了什么。
宗悟撤开身子,只见面前的台阶在半空中断,空荡荡的,下面依旧是那种仿佛会吞噬一切的黑暗。
“师尊,没有路了?”少年疑惑地问道。
眼下的情况,总不能叫他们直接这么跳下去吧?
宗悟未语,默默又将身子撤开些许。
最后一截路上,一条吐着芯子的黄金小蛇映入眼帘。
“蛇?”少年俯下身子仔细查看,那条小蛇似乎感受到关注的目光,顺着台阶而上,朝少年的指尖游走而去。
“这里怎么会有蛇?”
戚无深起身,那蛇没有攻击的意思,看起来也不像活物,却颇有灵性。
黄金小蛇蜿蜒爬上二人交握的手,下一秒,少年只觉得手臂一沉,原本小拇指粗细的蛇,忽然长大,足足变得有碗口粗细。
一股泰山压顶般的力量猛然朝二人压来,带着他们朝黑咕隆咚的黑暗深渊中压去。
台阶狭窄,挣扎并没有帮助他们摆脱那蛇,反而加快了他们下坠的速度。
二人脚下一空,双双跌落至深渊之下。
交握着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
“咳……咳……”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挣扎着起身。
他环顾四周,所见之景,陌生异常,唯有金光格外耀目。
金墙、金柱、金门,眼下之处金光灿灿,闪得他双眼发疼。
少年下意识地握了握手,原本手心相握的人,此时已经不见踪影。
去哪儿了?
戚无深心中闪过一丝焦急。
他连忙起身去寻,绕过一处金墙,很快寻到了熟悉的纤细身影。
“师尊。”少年轻唤一声,靠上前去。
待到他靠近之时,方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宗悟面前,十二人围坐成一个圈。
那些人身穿道袍,那道袍的形制看起来和积云观中道士所穿相似,只是这些人的身形看起来瘦骨嶙峋,道袍的肩膀处和膝盖处,都被顶出了棱角分明的尖形。
袖口和腹背看起来却是空落落的,那感觉就像是一具骨头架子,支撑着身体。
少年略微俯身仔细看去,方才发现了这十二人的异常之处。
那哪里是十二个道士?
那分明是干尸。
整整十二具穿着道袍的干尸。
“什么情况?”少年下意识地开口。
下一秒,主位上的一具干尸,忽然抬起头来。
“你们来了。”黑咕隆咚的眼眶,没有一丝光亮。
“嗯。”
宗悟浅应一声,与此同时,他再次不动声色地牵住了少年的手。
干尸脸上只有薄薄一层皮肉, 脸上的肌肉纤维清晰可见,像是被风干、或者被饿死在这里。
“你是谁?”少年开口问道。
他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将和宗悟之间的站姿由前后, 调整为左右并肩。
宗悟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小徒弟,默默将这些小动作看在眼里,没有开口阻止。
戚无深见师尊未有反应,又侧了侧身, 不着痕迹地挡在他身前。
“积云观观主普云。”
干尸再度开口, 浑厚有力的声音跟刚才一模一样,只不过少了几分空灵。
闻言, 少年微怔。
自报身份的干尸毫无疑问地坐实了他的猜想。
“你是观主的话, 那外面的那个是假的?”少年开口问道。
这也是坠落之前,他想问宗悟的事情。
九重天传来的信息中,观主应是个良善之人, 可居民口中所述却大相径庭,唯一的解释就是积云观观主本尊遇难、被人替换。
干尸说话的速度很慢,他并未立即回复少年的问话,而是缓缓讲述起自己的故事。
他说:“半年前, 我的一位师弟在外云游时, 捡到一只受伤孔雀, 师弟心善, 将孔雀带回寺中好生照料,谁知那孔雀并非普通孔雀, 而是从妖域逃脱的孔雀妖。”
“那孔雀妖似乎受人追杀,它对我师弟好言好语, 求观中收留它们孔雀一族。我师弟虽对孔雀妖的身份有疑, 但好歹照顾了一段时间, 生了感情,便准许它们三只孔雀住到观中后山。也是从那天起,事情开始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起初是观中有刚入门的小弟子失踪,我们以为修道不易,那些弟子心性不坚,趁机偷跑回家,便并未理会。直到后来,有弟子称,亲眼看见那三只孔雀将另一个弟子骗到后山,联手剥皮食肉,此事才引起我们重视。”
“为处理,我们迅速赶赴后山孔雀窝,可为时已晚。当时的场景恐怖极了,满山都是绿莹莹的孔雀眼睛。我们方才意识到,通报的弟子是假,这群孔雀妖是准备对我们下手了。”
“它们最初也想像吃弟子那样剥皮吃肉,可我们都身负功德,若是生吞,定会引九重天上关注,于是它们便设法将我们圈至藏经阁底,由我们自生自灭。”
干尸说完最后一句话长叹一声。
少年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绷成一条线的脊背暂且松开,他放下按在折扇上的手,却依旧保持着将宗悟护在身后的动作。
又道:“所以说,现在的情况是,那群孔雀妖不满足吃观中道士,把目标扩大到整个征鼓城了?”
“小友机敏,确实如此。”干尸微微转头,脸上扯出一抹赞扬的笑意。
下一秒——
“不对。”少年拧着眉说道,“若你说的是真的,它们为何不直接骗人来吃,非得搞这么一处虚境,将城中百姓困于此处?还有……”
少年顿了顿又道:“还有,刚才你们明明可直接引我们来此处,为何还要让我们跌进黑雾深渊,方才现身?”
说时急那时快,未等干尸开口,少年单手搂住师尊,后撤一步,作出攻击姿势又道:“别藏了,我一早就看见你道袍下的孔雀羽毛了。”
闻言,干尸猛地抬手掀起去看道袍袖口,动作之快,跟之前迟缓不便的模样判若两人,然而他袖口位置空空如也,根本没有戚无深所说的孔雀羽毛。
干尸意识到自己中计,然而为时已晚,少年已拽着宗悟退至金柱之后。
黑咕隆咚的深陷眼眶中亮起绿莹莹的两个光点。
与此同时,周围十一具干尸同时倒地。
空荡荡的道袍缓缓涨开,干瘪枯瘦的身躯充气一样膨胀,蓝绿色的羽毛从袖口抽条。
再看,干尸已经不复存在,赫然成了一只身穿道袍的孔雀。
那孔雀一步一颤,恶狠狠地走向两人,短喙上的呼吸孔被气息高高顶起。
它恶声恶气地诅咒:“宗悟,你灭我妖王,伤我全族,毁我妖丹,今日……”
“我呸,人话都没学明白,还想出来搞事?滚回妖域再修炼个几百年吧。”
少年脚下一踩,迅速抬手,那条金色小蛇从他袖口窜出,猛地缠上孔雀妖脖颈。
蓬松的羽毛被小蛇死死勒住,孔雀嗓子里挤出干哑的叫声,下一秒,脚下金室蓦地崩塌。
少年揽住师尊的腰,将人塞进自己怀里。
本以为又会像之前那次坠落很远,然而不过须臾的功夫,只感觉脚下一顿。
再站定之时,房间还是刚才的房间,只不过金色褪去,变成破旧木室,还散发着腐朽潮湿的味道。
这分明才更像是藏经塔的地下室,也是他们本应到达的地方。
“呕——”
“师尊?”
少年连忙伸手去扶,心中却仍有疑惑。
孩子的月份大了,宗悟也有一段时间没有孕吐,怎么又吐上了?
戚无深问出疑惑,宗悟却摆摆手道:“不是孕吐,是孩子……”
话未说完,他又开始呕吐起来,不过只是干呕。
少年心中一动,将人揽在怀里。
宗悟枕着小徒弟的肩膀,单手捂着腹部,只感觉背后一只手插进披在背上的靛蓝短褐之下,顺着他的脊背安抚式地向下滑动,轻柔又不失力道。
那手的温度比他体温略高,抚了几下最终搂在他的腰间,两人的姿势一下靠得很近,宗悟将一部分力放到小徒弟身上,又呕了一会儿方才彻底恢复。
白玉般的细指提起巾帕,又在嘴间擦了擦,那种极度的不适感觉终于缓解。
宗悟移开压在小徒弟身上的重量,额头位置被压出了一道浅淡的红痕。
“师尊,您刚才说孩子怎么了?”少年问道。
宗悟顿了顿解释说:“腹中的妖气正来自孔雀妖,方才相互感应,妖气增强,与灵气相冲,引起腹痛。”
少年了然,又问:“来自刚才那只孔雀妖?师尊,我刚才就想问了,你们有仇?”
一直有一只孔雀妖阴魂不散地跟在他们周围,同族妖气相似,刚才那东西明显跟师尊有仇,只是,他想不明白这仇从何而来,又怎么牵扯到腹中的胎儿。
然而,宗悟却摇了摇头。
“不知道。”他说。
“不知道?”
“嗯,不知道。”
宗悟确实不知道,当初为替渡劫轮回的小徒弟报仇,他屠了将近一族的孔雀,和他有仇的根本不止一个。
然而数量太大,定然有疏漏,也正因如此,才有后来的事情。那些苟延残喘的孔雀妖,为报复以及逃脱,给他下了情毒。
情毒为妖毒,发作之时,如果不及时纾解,便会散发一种只有妖族可以闻到的信号。
那些孔雀妖无力抵抗,为摆脱他的追杀,本想借着情毒,让毒发过程中的他吸引其余妖族异兽的注意,为逃离争取一线时机。运气好的话,还可令宗悟遭受□□蹂/躏,以报灭族之耻,却被及时赶到的叶七抢了先机。
宗悟深吸一口气,将自己从回忆中抽离。
事后,情毒平息,他再想寻那些孔雀妖时,却发现妖域已经没有它们的踪影。
现在想来,那些没死的孔雀妖,原是为活命逃离妖域,后来又侥幸被人救起,最后辗转来到了积云观,才造成现在的情况。
他将和那孔雀妖结仇的过程,三言两语讲给小徒弟听,只是略去了他屠那孔雀妖的原因。
戚无深听完,心道:原是如此。
只是……
少年的几个问题立即脱口:“您之前不是说,孩子的父亲为了得到您,才下的情毒吗?怎么又成了孔雀妖为了逃脱下毒?那毒又到底是怎么回事,普通的毒应该不会带妖气吧?还有,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师尊,您是不是又骗我了?”
“……”
话语间的疏漏不止一处。
宗悟不擅长说谎,因为他从来不需要给任何人交代。
顿了片刻,他方才开口,只不过,并未提及之前的事,转而朝少年问道:“你是怎么发现那观主是假?”
那孔雀将身上的妖气隐藏得很好,就连他也没能在第一时间看出,宗悟不明白小徒弟是如何知晓。
少年的眼神在宗悟身上打转,师尊话语间隐藏间躲闪的态度明显到不能再明显。
此时的戚无深已经发现,但凡是他问出来的东西,真实性都有待考究,像现在这般,师尊主动说的可信性分明更大。
他思忖片刻,心中有了猜测,却并未继续追问。
“师尊,这个很简单。”
少年顿了顿又道:“最近几月,城中居民还有见到观主,就算那孔雀妖当真不敢吃那几个道士,他们也不会化成干尸模样。毕竟……孔雀妖还要顶着皮肉出去骗人。”
宗悟不知道此事,所以并未想到这点。
“当然,更关键的是……”
戚无深话锋一转,又道:“更关键的是,孔雀妖说谎的时候,那蛇一直在咬我……”
话音刚落,少年举了举胳膊,那蛇绞住孔雀妖后,幻境破裂,便又回到他手腕上。
只是,戚无深撸了撸袖子,此时此刻,手腕上空空如也 ,小蛇不知又跑去了何处。
“它在这儿。”
少年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个身穿道袍的人,那人眉目柔和,体态丰润,可以用慈眉善目来形容。而方才救他的黄金小蛇,此时正缠在那人手腕之上。
难道这人才是藏经塔下之人?少年心中有预感,却并未在第一时间放松警惕。
那人明显也注意到了戚无深眉目之间的提防,却只是和善一笑,继而走向了宗悟。
“上神,您来了。”那和煦的笑容和尘域众多神像上的别无二致。
他俯身朝宗悟作揖,宗悟也礼貌回应。
此时此刻,二人靠近,戚无深方才注意到这人身上泛着一层淡淡银光,那光辉是少年所熟悉的道光,代表此人确实身负功德,如此光芒足以飞升。
“您是观主?”少年几乎确定。
对方浅笑,报上名讳,戚无深礼貌作揖,又道:“你身上功德如此,怎会尚未飞升?”
眼前的情况和九重天上给他消息有出入,但不大。
“何解?”
普云未语,欠了欠身,将二人引向一处。
面前,藏书阁地下室破旧的地板之上,整整齐齐摆着十二具棺材。
那些棺材都并未合上,少年探过身子朝里面看一眼,立刻撤回脚步,将正欲上前的师尊扯进怀里。
“师尊,别看。”少年摁着宗悟的头,不让他抬起来,动作带着少有的强势。
“是什么?”白衣神君浅声发问,却并未反抗小徒弟压着他的手。
片刻,少年带着宗悟朝旁边移了几步,他确认师尊看不见那棺材中的东西,方才松开了钳制。
戚无深转身,又朝普云道:“所以,你们都死了。”
宗悟瞳孔微扩,看向普云,对方脸上依然是和煦的微笑,分明是知道已死的事实,并且全盘接受。
观主顿了顿又道:“方才孔雀妖说的话半真不假,它们确实畏惧被九重天发现,所以在剥皮之后,将我们的魂魄困于此处。”声音浑厚而有力,只是气息略微紊乱。
“……”
少年想起,方才在棺材中所见之景,蛆虫遍布、人皮被剥,只留红肉和血污,残忍至极。
他握了握袖子下的拳,对那群美丽却恶心的生物,又多了几分厌恶。
只听普云又道:“我们十二个死后,魂魄无法离开,却意外得知那群妖物的诡计。为与其对抗,他们十一人以魂魄之力,将功德融于我身,使我可暂且救下被妖物所害之人的魂魄,直到等待可以解救我们之人出现。”
“就是你们。”
所以现在看见的他,并非真正的普云,而是众人魂魄相融,形成的灵体。
少年垂眸,原先他们所在被黑雾包裹之处,乃是这十二人为暂且护下众人魂魄所设的虚境,只是那处已经被孔雀妖发现,这才有每夜逼近的黑雾。每夜午夜响起钟声之时,便是孔雀妖力量最强之际,那时候它们便会借着梦境抓走一些人的魂魄。
“遭了,小鸡不会已经遭遇不测了吧?”戚无深忽然想起被黑雾抓走的嵇盛,心里的预感不太妙。
魂魄没事还可以去冥河幽府捞一捞,万一生魂出了问题,仙骨自然也不复存在,那问题也就大了。
闻言,普云却摇摇头,又道:“那群孔雀妖吃人是为疗伤,现在它们取人魂魄是要为孔雀一族死去的妖王重塑魂魄,你朋友并非死魂,被拉出去的时候,应该便会回归本体。他不会出事,你放心。”
少年听了这话,心中不由得松一口气。
只是……
他和师尊还是活人,怎会被拉到那处?
少年想开口询问,头顶的土地却开始震荡,无数黑雾从裂缝中涌入地下室。这十二人的魂魄之力已处于强弩之末,即将被孔雀妖所吞噬。
普云身形一晃,身上的光辉黯淡几分,那张挂着和善笑容的面庞,终于没了笑意。
“没时间了。”他蹙着眉说道,就连声音都虚弱了不少。
又道:“那群孔雀妖知道二位现在在我这里,使了全力,非得将你们捉到才肯罢休。”
“我现在只能长话短说,他们准备在三日后的灯仪动手,将众人汇聚于积云观,再设法将魂魄取出,届时孔雀王便会重塑魂魄,整个征鼓城都是它们的狩猎场。还请上神务必想方设法,挽救征鼓城于水深火热之中!”
话音刚落,普云反手一挥。
地下室、藏经塔、铺在塔外的草垫化为乌有,远处那群受伤的百姓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然而还不等他们说话,便已化作光球,朝普云手上汇聚而去。
此时普云已虚弱得连魂魄都开始闪烁,他却还是挺着最后一丝力气说道:“我们十二人的力量有限,不足以对付那群孔雀妖。现在虚境已经撑不下去了,还请二位帮我们守护好这征鼓城的百姓。”
他双手托着光球,郑重地将被孔雀妖害死的魂魄,交到宗悟手上,目光中充满祈求之意。
戚无深和宗悟应下他的请求,普云脸上的忧色消散变为释然。
他顿了顿又道:“让我送二位离开此处。”
话音刚落,普云整个人散作一团柔和的光点,托着师徒二人划破黑雾的挟制。
光点与黑雾缠斗,最终他们成功突破。
师徒二人目送着最后虚弱至极的光点最终消散。
那是这位本应升仙观主的魂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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