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冬。
在一般剧情里, 好像扫墓的时候,总能碰上阴雨绵绵的天气,再搭配主角的黑西装和黑雨伞,悲伤的氛围一下子就出来。
今天则不同, 是个阳光明媚的大晴天。
树梢的雪在消融, 湖面在破冰。
化雪时, 总是带着湿冷的,风一吹, 能皲破皮肤似的。
但今天阳光真的很不错, 照在皮肤上,泛着融融的暖意。
未烟站在几步开外, 倚着梓木树干,融暖的阳光照得他皮肤通透, 黑沉的眸也呈现出一种琉璃珠似的剔透。
他侧目望着不远处,陵墓前半跪的祁燃。
男孩子正将一捧雪白的百合花束放在墓碑前,嘴里念念叨叨的,不知在说什么。
未烟被他支开,祁燃说有悄悄话要对岳父岳母说,未烟懒得纠正称呼, 但他还是觉得祁燃喊他父母, 应该喊公公婆婆。
但他不喜欢呈口舌之快。
虽然男孩子私下里总对他“老婆,老婆”地喊, 他被喊烦了,也会低声骂两句, 但从没严肃过, 哪怕是床上被占便宜的是自己,外人却并不认为未烟是下面那个。
毕竟, 出门见人的时候,祁燃很尊重他,也知他一直是直男,接受不了像一个女孩子一样被照顾。
祁燃总是乖乖地,很听话。
他说东,绝不往西,他说怎么样,祁燃都会配合。
加上他看起来比祁燃成熟很多,脸色又冷,熟男气质很明显。
大家自然而然地以为,粘人乖巧,又活泼可爱,年纪还小的祁燃才是被照顾的那个。
那些眼神和表情,让未烟觉得很舒服,因而,每每回家后,被祁燃讨一些奖励和甜头,他也会很好地配合。
走神的时候,他都没发现,自己唇角带着的笑意有多明显。
明显到树梢被厚雪压下,白花,细盐似地簌簌坠落。
像是知道他的心情。
墓园里的意识也在替他高兴似的。
他靠在树干边放空自己,偶尔抬眸瞥一眼喋喋不休说话的祁燃。
祁燃赶他走的时候,对他说:“哎呀,你别管啦,我想单独和岳父岳母说两句,不许偷听哦。”
他倒不知道祁燃哪儿有那么多话要说,都说了大半天了。
但……这样也挺好的。
未烟性格冷沉,每次来扫墓,话都不多,最多就静静在墓碑边从天明坐到暮色,便打车离开了。
他不知道说什么。
那时候未阑并不喜欢和他一起来,他以为未阑太过伤心,所以不愿意触景伤情,再后来,他隐约察觉到未阑也许知道自己不是未家的孩子,想来这个弟弟和他父母到底不亲,也不勉强。
现在想来,他很庆幸。
要是真让谋害父母的凶手,每年都来假惺惺扫墓,父母泉下有知,该怨他吧?
走神的功夫,祁燃已经站起来,将那捧新鲜的百合端端正正摆在墓碑前。
他们来扫墓并没有带什么黄白的菊花,而是百合。
在花店挑花的时候,祁燃说:“我听我妈说,岳母在世的时候,很喜欢百合花,大家扫墓都带菊花,那么多一大堆摆着,万一岳父岳母看不见我们的怎么办?百合多好啊,和他们的不一样,一眼就看见了,还是岳母喜欢的。”
男孩子亮晶晶的眼眸,很温暖。
有了祁燃,每年的这个时候,似乎都没那么悲伤了。
他太温暖,太炽热,像光,像篝火,也像今天的暖阳。
所以,今年的这天,再也不是阴雨绵绵。
未烟忍不住戳了一下男孩的眉心。
他如今看他需要仰视,男孩子长身体的时候,个子窜地飞快,都快一米九了,搂他腰凑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山岳一般,能将他完全拢在怀里。
祁燃最后同未家夫妇道别。
“你们放心,未烟以后就交给我吧,我会爱他一辈子,以后的每年今天,我都会和他一起来看你们,每一年都不会失约。”
清扫地干干净净的墓碑旁,那束坠着朝露的百合轻轻颤动了一下,而此刻无风。
百合看着两人下山,走出陵园,并肩步入车内,驱车离开,再到走远……
“你说了那么久,都说了什么?”
“哥哥猜。”
“……”
哥哥不说话,脸上写着懒得猜,你爱说不说,却又有着一瞬的期待。
祁燃笑着说:“我对岳父岳母说:‘如果哥哥以后欺负我,我要来告状的,岳父岳母一定要帮着我,狠狠批评哥哥。’”
“…………”
这话倒确实像祁燃能说出来的。
未烟没继续问。
陵园距市区很远,开车也要两个多小时,他靠在副驾驶睡着了。
祁燃时不时瞄一眼未烟,低低笑了一下。
他确实在墓前说了很多,有他自己想说的,也有要替未烟说的,未烟不会对父母说什么:你们大仇得报了,我很幸福之类的话,他一直都是沉敛的,静默的。
但祁燃觉得,未烟可以不和任何人解释什么,也可以不和任何人说他这些年的经历,可他父母一定想要知道自己孩子过得好不好。
所以,那些话,他都替未烟说了。
往后的每一年,他都会来这里,告诉未家夫妇,未烟和他在一起很好,很幸福,那些过去的伤痛再也不会折磨他。
一个长长的红绿灯路口,车辆缓缓停下。
祁燃凑过去,在熟睡的男人唇角轻轻一吻,对方睫毛似乎轻颤了一瞬,但祁燃没戳穿他的假睡,只是无声地笑了。
·
2023年春节前夕。
未烟最近很忙,甚至看起来比学校公司两头跑的祁燃还要忙。
他报了戏剧学院的进修班,这种进修班是一年制,可以和在校学生一样上课,但选拔的难度不小,每年只有一个班,还有招生考试,笔试面试一样不少。
为了考进去,未烟很努力在复习,常常在被祁燃折腾完之后,还披上衣服静静窝在沙发上看书。
搞得祁燃挺愧疚,都不敢太放纵,生怕给人累坏了,他只能克制住自己的欲望,夜里的感情交流频率都减少了。
虽然得不到满足。
但,这种感觉其实很微妙。
未烟那么成熟,在社会上摸爬滚打那么多年,现在却安安静静看书,他长得好看,眉眼没那么凌厉的时候,书卷气很重,真就像个备考的学生一样。
他看书的时候,祁燃就给他煮一杯姜茶,然后默默在一旁处理公司事务。
其实公司运作没什么问题的时候,祁燃也没那么忙,他做事效率又高,早早就弄完了,却也不愿意早早睡下,一直以这种方式,默默陪在未烟身边,安安静静的。
有时候托腮看未烟看入迷了,也会被对方察觉。
温柔的瑞凤眼对上亮澄澄的杏目时,相视一笑,又将注意力挪到书本上。
未烟提过几次让他早点睡,他却各种找理由,不是公司事情很多很忙,就是学校作业好多,做不完。
蹩脚的借口骗不过未烟,但从没被戳穿过。
为了小崽子早点休息,未烟也会克制自己,到十一点就放下书。
春节前,A大隔壁的戏剧学院组织了一场考试。
祁燃也终于有机会体验一把送考生的紧张感。
他破天荒地没缠着哥哥说,要吃哥哥做的早饭,而是早早起床给未烟做了一顿早饭。
未烟不喜欢吃什么三明治,吐司牛奶之类的,他喜欢中式早餐。
天不亮,祁燃就起床炖了一锅粥,又学着小绿书上的教程,做了几个虾饼。
雪白的粥,炖的很好看,不会过于浓稠,也不会过于稀薄,入口清润,虾饼煎地金黄,色泽油亮,不会太油腻,也不会太干巴,入口是酥的。
别看只是很简单的早餐,对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少爷来说,可是学了好久的,这过程中不知熬干了几份粥,又煎焦了几张饼,才做出一份正常的早餐。
未烟低眼看着这一份心意,什么都没说,吃完早餐,就被祁燃开车送到考场,只是临进校门前,又转身走到祁燃身边,骨节分明的细长手指扣住祁燃的后颈,凑上去,在男孩子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分开的时候,又听见男人说了一句话。
这主动的一吻,直到未烟的背影消失在眼底,祁燃才回魂。
他咂摸着嘴。
顿了片刻。
顿了一会儿。
顿了很久。
终于听清了未烟离开的时候说的那句话。
整个人轻飘飘的,脸颊飞速飙红,站在哪儿,众目睽睽下傻笑了好久。
就连门口的保安看着他都直摇头。
咕哝着:“年纪轻轻长得好看,没想到是个傻子。”
祁燃也不跟人计较,还客客气气打招呼:“早上好啊大爷。”
“早上好啊这位帅哥。”
“早上好啊这位美女。”
“早上好啊小猫咪。”
“早上好啊流浪狗。”
大爷、帅哥美女、小猫咪、流浪狗:“……”
哪儿来的傻子?
但祁燃就是开心,开心地恨不得在市中心买个广告位,说自己今天好开心。
因为……
未烟离开的时候,在他耳边说的是:“等我考完试,我们就订婚吧。”
他原以为这句话要自己说出口,但心有顾虑,怕未烟不同意,怕未烟找理由往后推,怕时机不对,怕天气不好……总之,诚惶诚恐,腹稿打了无数遍,也说不出口。
没想到是从未烟口中说出的。
不是难过,不是伤心,是太高兴了。
又哭又笑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未烟从考场出来。
他匆匆从戏剧学校旁边的手账店出来,手背在身后,对上未烟的眼时,杏目红彤彤的。
未烟皱了皱眉,伸出手指轻轻抚过他眼尾:“怎么了?”
祁燃狠狠摇头,三分娇羞,三分腼腆,四分情怯地伸出背后那只手。
那像是一张贺卡。
未烟翻开的时候,眼眸颤了一瞬。
祁燃低头,磕磕巴巴地说:“你不要嫌我画的不好,我不是艺术生,不会画画,但我努力了。”
确实,从未烟进考场开始,他就去手账店画了,笔试的两个小时,加上面试排队的两个多小时,他一直在专心做这一件事。
大红色的,贺卡一样的小册子翻开。
入目的是两个Q版头像,背景是色彩笔涂地斑驳的大红色,衬衫是雪白的,两个小人眉眼弯弯,都在笑,脑袋靠地很近,一个头发梳起,鬓角一丝不苟,干净利落,一个额发略长,个子略高。
而一旁的文字写得极端正,是模仿打印体写的,描摹了很多遍似的。
烙印着他们两个的名字。
这是……祁燃手绘的结婚证。
未烟一时说不出话,他怔怔地盯着小册子看了很久,最终抬眼对上祁燃的眸,手抚过对方的脸颊,轻轻摩挲着,有些无奈,有些感动,又有些纵容轻嗔。
“……你啊,怎么那么傻。”
祁燃娇羞地脸都红透了,半张脸埋进厚厚的驼色围巾中,圆润的大眼睛盯着未烟说:“我……我还没到法定婚龄,我……我怕你等太久。”
未烟笑了:“还有两年多,不算太久。”
祁燃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又不知想说什么。
未烟就又开口:“你都等我那么久了,我怎么可能不等你呢?”
看祁燃忐忑不安,患得患失的模样,未烟又垂睫看了眼小册子,亲自喂了一颗定心丸。
“你之前说订婚要大操大办,我本来不同意,你就没再提了,我觉得你应该是认为我没有双亲,怕我尴尬,所以没继续说下去,但我在乎的并不是那些事,我只是觉得我们两个的事,除了你亲人,不需要别人的承认。但现在,我觉得可以按照你想的去办。”
祁燃愣了。
面前的男人凝视他,眼尾漾起一抹笑:“你想要的不是他们对我们的承认,是想借着机会告诉所有人,我们在一起了。对不对?”
他的心都被未烟看得通透彻底。
除了感动,脸迅速涨红,想为了维护面子去否认,又不舍得,不敢否认,这是他求之不得的啊,丢面子就丢面子呗。
在老婆面前丢面子又不丢人。
想通了,祁燃嘿嘿一笑,搂着未烟,就啪唧一大口亲在男人脸上,大型犬似的。
这时,那只被祁燃问过好的流浪狗啪嗒啪嗒跑来,冲着祁燃叫。
“汪汪汪!”
祁燃皱眉回过去:“汪汪汪汪!”
未烟:“……”
这一幕似曾相识。
祁燃呵呵笑着说:“它祝我们新婚快乐,永远幸福,我谢谢它。”
未烟:“他汪了三声,你汪了四声。”
祁燃满不在意:“哦,我说为了感谢它,可以和你商量一下,要不要带它回家。”
狗子:“汪!”
祁燃瞪大眼睛:“你看,它说是!”
未烟:“……”
祁燃搂着未烟,垂睫说:“未烟,你想大黄吗?”
大黄在十梓巷的时候,不知是意外,还是护主,替未烟挡下了未阑一枪,最终埋在那棵繁冗的梓树下。
眼前只是一只很普通的黄毛田园犬,身上脏兮兮的,还是只流浪狗,也就三四个月大。
但它似乎能听懂人话一样,不怕祁燃,还对祁燃吼,却冲着未烟不停地摇尾巴。
“它看起来和我很不对付,还能自如对话,算来,这个时间,应该是大黄转世吧。”祁燃嫌弃地瞅了一眼狗子:“而且,它肯定没喝孟婆汤!居然还记得骂我!”
未烟什么都没说,他推开祁燃搂着自己腰的手,抱起狗就往露天停车场走。
走了几步,回头对愣在原地的祁燃说:“愣着干嘛?天不早了,宠物用品店不知道关门了没。”
“……”
祁燃后悔了。
他好像被狗子夺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