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音一声落定,双手紧紧抓着族谱,眼神一眨不眨观察裴简的举动。

  裴简呢,握着门把手的小臂稍稍用力,然后挑了单边眉梢看她一眼,又关上门要退出去。

  裴音懵了,连忙起身追了两步:“小叔叔!”

  裴简轻笑,反身打开书房门,索性靠在门廊之间。

  “什么事?”

  裴音暗骂一声姜还是老的辣啊,重新歪着头笑弯了眼,露出两个可爱的梨涡:“你看,我在看家谱,我们祖上竟然有一位连中六元的文武全才,真的好帅呀!”

  裴简抱臂,扯着嘴角问:“嗯?我倒是没注意。仔细讲讲,怎么个帅法?”

  裴音:“……”

  不怪人家喊你狗登西啊。

  裴音抿了抿唇,见招拆招:“以咱们家这么优秀的基因,这位老祖宗的长相一定也不差。要是再有小叔你这样一张脸,天下的姑娘都想嫁给他了呀。”

  裴简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慵懒又散漫地回了一句:“也未必见得有这么大魅力。”

  裴音顺杆爬:“小叔叔你又没见过,怎么知道。”

  裴简好笑地瞧着她,问:“你看我这张脸,桑小姐有兴趣过吗?”

  裴音想笑,强憋着严肃摇头:“貌似还没有。”

  “不用貌似,她就是没正眼瞧过。”

  裴简从靠着的门廊上直起身,转身作势要下楼:“所以啊,老祖宗那时候吃穿用度还没你小叔叔好,拿什么让天下的姑娘都青睐?”

  走了两步,他双手插在兜里,又侧目看向裴音:“要是实在闲,把你俱乐部盈利模式整改方案赶紧交上来,别整天瞎琢磨闲事。”

  裴音顿时被自己的金主爸爸拿捏住了。

  她哼哼唧唧:“怎么叫闲事呢,这不是要……备孕了,翻一翻族谱给小朋友提前想名字嘛。”

  裴简半个字都不信,笑着睨她:“WOW,备孕?”

  裴音硬着头皮点头。

  裴简眼神戏谑,嘴上倒是没再逗她,走向楼梯口。

  裴音脱口而出那个最想问的问题:“我看了桑家族谱。”

  走廊上的脚步声顿住。

  “桑家祖上有一位长公主,也叫桑怀柔。”她硬着头皮,讲得艰难,“而且,跟裴……源明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久久没有回音。

  裴音已经不抱希望的时候,走廊里传来一声闷在嗓子里的哼笑,让她下意识走出书房。

  裴简醒来以后的一年多,裴音从没见过这个小叔叔抽烟。

  如今,这个人手肘正倚着楼梯栏杆,打火机明灭之间,只剩中指食指之间一支Dunhill香烟燃着。

  烟雾升腾,模糊了裴简的五官,只余一双微凉笑眼,像寒潭深水无法见底。

  裴音顿在原地,没来由的有些紧张,脚下后退一步:“小叔叔……”

  裴简无声笑了。

  这小辈虽然聪明,可到底是世家保护下长大,金尊玉贵的,稍稍一吓就露了原型。

  裴简不怎么喜欢香烟的气味,却还是选择吞云吐雾:“桑家的家谱,你从哪里拿到的?”

  裴音乖乖巧巧,第一时间卖人:“是桑祁末偷的。”

  桑祁末:?

  裴简斜她一眼:“好的不学,整天学些偷鸡摸狗的。”

  裴音缩着脖子宛如鹌鹑,还要勇敢蹦出一句:“看个家谱而已嘛,悄咪咪就放回去了。”

  “这么说你还有理了?”裴简审视着,突然转了话锋,饶有兴致问道,“那你刚才这些话,怎么不直接去问桑家小姐呢?”

  这个问法本身就有诈。

  可惜裴音反应虽然快,及时住了口,还是被裴简抓到了空隙。

  他哼笑:“还真不敢去问她?出息。”

  裴音憋屈的为自己鸣不平:“还不是怕唐突到怀柔……到时候,小叔叔你要跟我秋后算账了。”

  裴简一根烟燃了大半,统共就吸了一口。

  不过,已经足够他理清思绪了。

  他掐了烟,丢进二楼转角桌上的烟灰缸,右手随意拂了拂烟雾,冲裴音懒洋洋道:“我能算什么账,跟她又没什么关系?”

  裴音傻眼:“可是,你不是还想追怀柔……”

  “我有吗?”裴简眯眼看她,“那你问问桑小姐,她有觉得我在追人?”

  裴音沉默了。

  这话都不用问,桑怀柔肯定百分百回答没有,还要跳脚的那种。

  这挖掘真相的进度让她头大。

  明明只差临门一脚,却被小叔四两拨千斤,不咸不淡打了回去,并且完全没把她知晓秘密的事情放在眼里。

  可恶,又被他装到了。

  裴音站在原地,很没出息地小小的磕了一秒祖宗CP。

  裴简已经下楼去:“我劝你以后这种话拿不出证据,最好别说出口。相处这么久,你也该了解桑怀柔的脾气了。”

  裴音没打算对谁说。

  她也就是脑子一热想试探裴简的态度,现在看来,小叔叔虽然不认,倒是有很多蛛丝马迹,并没有刻意收敛。

  他似乎不觉得这件事一定要严防死守的瞒着他们。

  裴音又忍不住想,叫他小叔叔,是不是已经占了天大的便宜呢。

  ……

  裴家晚餐准备的是剔骨牛排。

  裴简上午刚吃过桑羽煎制的低配版菲力,便让后厨取消了自己的份额,只要了一盅竹笙蟹肉羹。

  这道羹煮的时间正正好。

  洋葱碎和蒜末过油爆香后,将沸水烫熟的蟹肉脚和竹笙注入高汤,点缀青豆、玉米以及若干调味料,小火煮沸,勾芡出锅。

  这是裴简过去在相府就喜欢的一道汤羹。

  裴音显然没注意到这一点,还在神游天外,想着回去之后要不要对桑怀柔表现得恭顺一点。

  算了。

  一想到桑祁末那个傻逼对他老祖宗那么不敬,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裴音决定继续装不知道。

  桌上是中西两种截然不同的餐饮文化。

  不过,裴家这一年来已经很习惯了这样的同桌差异,晚饭接近尾声,裴简接了个电话,是薛秘书打来的。

  可怜的薛秘书还在加班,来跟裴简汇报找到桑小姐的常识家教的事情。

  裴简应好,挂了电话,看向裴音:“明天我送个人过去桑家。”

  裴音眼皮一抬:“又送人?”

  上次送了个崔氏传人,这次又要送谁?

  别人送包送首饰,小叔叔这一出手就送人的手笔是不是不太对?

  裴简淡然:“给她找了个常识家教,明天可以到任。”

  裴音:“……”

  你不对劲。

  你很不对劲。

  裴音张了张口,但见裴简完全没有走错路子的意识,又重新闭口不言了。

  或许,这就是她理解不了的古人浪漫?

  她脑内说服自己,默默答应了。

  ……

  对这场浪漫并不期待的桑怀柔正横在沙发上看综艺。

  自从桑老爷子掰开揉碎的,跟她讲解了为什么电视里面会藏着这么多小人以后,桑怀柔的日子就滋润起来了。

  先是刷了大热的清宫剧;

  然后新奇地跟着桑祁末追了热血动漫;

  这会儿,看着生存挑战综艺,桑怀柔真情实感地激动上头了。

  那些极限运动对她来说,有一种成谜的吸引力。

  桑怀柔看得目不转睛,身后裴音开门的动静都没注意到。

  沙发另一头,桑祁末罕见的没有玩游戏,半躺尸状态冥思苦想一整天,连裴音进来,他也只是蔫蔫的打了个招呼。

  裴音扬眉问:“这人怎么了?”

  桑怀柔这才注意到,腾出身边一片空位喊裴音:“想你想的望眼欲穿呗,不用管。音音,来这儿坐。”

  裴音挪过去,顺便踢了一脚桑祁末。

  桑祁末一跃而起,三个人扎堆挤成一团:“哎,音音,我问你一件很重要的事。”

  裴音被这一句“音音”恶心的不行,抖了抖鸡皮疙瘩:“有事儿说。”

  桑祁末开门见山:“你那儿还缺打野吗?”

  裴音狐疑地看他:“缺是缺的,一直没找到跟队伍适配的打野。你想干嘛?不会是想让我把你招进去吧?”

  桑祁末瞪眼:“我的打野整个国服都排的上号,怎么就配不上你们队了。”

  裴音也说不上来,只是跟桑祁末互相看不顺眼这么多年,突然要把人揽到自己麾下,还挺别扭的。

  桑祁末是个二皮脸,特别能拿得起放得下。

  又凑近了些,扯着一嘴大白牙笑道:“你看啊,就给我个机会,签了我,你以后出门还可以告诉你的小姐妹,我就是你养的小白脸,多带劲啊。”

  裴音:“……”

  倒也不必这么拼吧。

  忙碌了一天的桑詹行刚进家门,就听到孙子的危险发言,抡圆了拐杖就站在了桑祁末身后。

  裴音为难又兴奋:“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桑祁末拍拍胸口:“有什么不好意思,当你的小白脸,赚你的钱,再拿来养我妹,我行的端坐得直!”

  裴音一怔:“啊,可是我的钱都是小叔叔投的。”

  桑祁末乐死了:“这感情好,四舍五入我给你小叔叔当小白脸……”

  桑怀柔淡定看戏,把眼神投向沙发后。

  老头儿终于听不下去了,一棍甩在桑祁末身上。

  “我让你当!刚闹完一出幺蛾子,紧跟着就又是一出。我们怀柔怎么着也轮不着你养,你先把你自己管好,拿媳妇儿的钱也不知羞!”

  桑詹行在裴音面前都有些抬不起头来。

  于是他决定,给裴音和桑怀柔一人再发一大笔小红包。

  桑祁末顿时泪流满面,羡慕到扭曲变形。

  裴音觉得这孩子实在是太可怜了,大发慈悲,附耳道:“你要是能让战队那几个认可,让你去打野也没什么不行。”

  这个不难,桑祁末常跟他们厮混在一起,打配合都熟了。

  想了想,裴音又道:“不过,小叔叔要整个战队的盈利整改方案,你自己想想,你具备什么商业价值吧。”

  桑祁末深沉点头,重新回到自己的躺尸窝里,开始沉思,他到底具备什么样的商业价值。

  裴音应付完这个傻的,终于想起裴简交代下来的事情。

  桑怀柔的注意力完全沉浸在极限运动里。

  裴音小心地观察了一下,觉得这个眼神实在是太明显了。

  新奇,向往,热切的像是头一次见识到这样的世界,如果有人留意,恐怕也能从中发现端倪。

  桑怀柔现在是桑家的大小姐,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盯着。

  这一刻,裴音似乎明白了小叔叔的用意。

  她叹气,小叔的心意藏得太深,浮出水面的仅仅只是雁过留痕,桑怀柔很难自己察觉到的。

  还是得她操心啊。

  裴音一手挽着桑怀柔,脑袋靠在她肩上:“怀柔,我小叔叔给你找的家教明天就到了。”

  “……”

  桑怀柔的综艺顿时就不香了。

  她没想到,裴简真的找了个老师教她现代社会常识课。

  桑怀柔不可置信,桑怀柔抓耳挠腮,桑怀柔仰天长啸,瘫倒在了沙发上。

  桑老爷子见到老祖宗这么不情愿,冷哼一声:“我看我桑家大小姐不愿意的事,谁敢逼她去做。”

  裴音差点没笑出声来。

  带入了老爷子孝子贤孙的身份以后,莫名觉得他老人家也可爱了起来。

  桑怀柔盯着天花板放空半天,才直起身子道:“谁说我不愿意了,本来就是我让他找的。”

  裴源明觉得有必要的事,一向都是战场上左右占战局的关键点。

  作为曾经带兵的人,桑怀柔不允许自己成为那个败点。

  她豪情壮志起,撸起袖子道:“不就是个常识老师嘛,我一定能让他跪着痛哭流涕,夸我是‘八百年难见的可塑之才’。”

  裴音尔康手:“……”

  只是个常识而已,你怎么像是要打仗了。

  然而,桑祁末和桑詹行压根儿不管桑怀柔说的什么,总之就是鼓掌。

  疯狂捧场,激烈鼓掌。

  裴音:“……”

  这得算是脑残粉无脑护的级别了吧。

  心疼这位老师一秒。

  桑家打打闹闹的就把这件事情消化掉了。

  直到第二天,常识老师登门,桑怀柔才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人是管家引进门的,裴音早就跟小叔叔沟通好了,站在风雨连廊下等着,因着今天突然下起了大雨,这位赵老师很是费了一番波折。

  人进了屋,奉上一杯热茶,又叫人找了桑祁末没穿过的两件衣服给赵老师去换上。

  一番折腾以后,这个架着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男人终于看起来不是那么落魄。

  裴音笑着:“怀柔马上就下来。她的情况我想我小叔叔已经跟你说过,我就不多说了。”

  主要是,她也不知道小叔扯得什么理由。

  怕说漏嘴。

  赵老师全名赵泽西,是隔壁某双一流大学的学生。

  裴简之所以找这个人,跟他编造的桑怀柔的凄惨经历有关系。

  在裴简的口述中,桑怀柔就是个被卖到大山里,连电灯都没见过的傻呆呆真千金。

  现在桑怀柔重新回到豪门,因为要出席各种上流的活动场合,需要她尽快适应现代化社会,代表桑家出门的时候,至少不能丢了颜面。

  赵泽西就是大山里面走出来的贫困生。

  他花了大一一整年时间,咬牙学习大城市霓虹灯光下的规则,他缺钱,全额奖学金并不足以支撑他了结这些并快速上手,于是,赵泽西开始打工。

  薛秘书也是被人推荐,才在综合对比之后,选择了这样一个人。

  老板说了,首要保证对方人品,不会泄露有关桑小姐的任何信息。

  赵泽西今天特意穿了一身偏商业的衣服,现下被雨水打湿,只能换成了桑祁末的潮牌穿搭,看起来有些不搭。

  裴音跟赵泽西多聊了几句之后,大致明白了小叔叔为什么选这个人来做怀柔的老师。

  这少年对事物的原理有一种迷之执着;

  而恰好相反,桑怀柔是压根不在意这个东西的原理,只要好用就行。

  裴简是有意要让她磨磨耳朵。

  不能恶补,好歹在别人说起来的时候,能混一句“这我听过”。

  桑怀柔很快从外面回来。

  下着瓢泼大雨,桑詹行坚持只让她去花厅练剑练枪,没办法,桑怀柔只能收手收脚的憋屈着。

  赵泽西见她还有些紧张,伸出掌心道:“桑小姐你好,我是你今后的常识老师。”

  桑怀柔还没学过握手礼,看了赵泽西半天,给他手心一拳:“噢,我知道你,赵老师好,今后对我不用客气,怎么狠怎么来!”

  裴音:“……”麻了。

  赵泽西推了推眼镜,笑道:“好的,那我先纠正一下桑小姐的现代礼。”

  桑怀柔懵逼:“我刚这样不对?”

  赵泽西已经一秒带入到自己的身份里:“是的。您先听我说。”

  “握手礼起源于中世纪欧洲,流程是双方见面,交握后分开,表示一种礼貌,您可以当做更为礼貌的古代抱拳礼。”

  桑怀柔懂了,伸出手抓住赵泽西的手:“这样是吗?我会了。”

  赵泽西猛地被人抓住手,先是一怔,随后面上泛红道:“这个……桑小姐,男女握手的时候应该是指尖虚握,你,你不用……”

  赵泽西的脸越来越红,话都说不完整了。

  裴音也急了,这才上课上了几分钟啊,就有了这么大进展。

  她小叔叔一对比,简直就是驴车的速度。

  裴音连忙示意刚打完游戏下楼溜达的桑祁末说句话。

  桑祁末定睛一瞧一声尖叫,冲上来怒道:“干干干什么!不就上个课,教个握手,你脸红个泡泡茶壶啊。”

  赵泽西欲哭无泪:“桑,桑小姐的手劲太大了……”

  他好想哭。

  裴音:“……”

  好的,是她想多了。桑怀柔这样的怎么可能有粉红色氛围。

  一节课,桑怀柔学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大到国家的省份划分,气候特点,小到她在这个城市的身份户籍如何划分,买房买车会产生什么样的费用和流程等等,赵泽西都能十分细致的讲解清楚,顺便举上两个有趣的反面例子,让桑怀柔引以为戒。

  一下午的时间,她对这个世界就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赵泽西的第一次上门家教很快就结束了。

  事情的进展比他想象的要顺利,桑怀柔很好说话,除了手劲儿大,整个人哪哪都好。

  赵泽西因为四处打工的原因,也见过一些明星,他觉得跟桑怀柔比起来,似乎都黯然失色了。

  想到裴先生告诫他的话,赵泽西决定,关于桑小姐的一切,都要闭口只字不提,保护好她。

  ……

  这一场雨之后,整个城市似乎就迈入了秋季。

  阴雨连绵,桑怀柔闷在屋里快要长毛了。

  她打定主意冒着雨也要出去溜达溜达。

  前两天,桑怀柔抽空跟桑老爷子谈了一次之后,老头儿愿意听她的,尽力把桑羽落到本家来。

  即便户口不能来,族谱上也要落在桑祁末屁股后面。

  桑老头儿的意思跟裴简差不多。

  桑羽要是愿意,争取个独立户口估计也能办成。

  桑怀柔琢磨着反正也没什么地方想去,那就看看桑羽,顺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

  桑家的车稳稳驶进裴简所在的别墅区。

  天色已经隐隐暗下来,路灯还没完全亮起,桑怀柔撑着伞,踩在积了一点水的门沿上来回走动。

  给裴简发去的消息没有得到回复。

  她今天出门是一时兴起,裴简家的钥匙落在了另一只包里,说过一次的密码也根本没往心里去。

  司机老刘看着她一身短衣单薄,忍不住出声道:“小姐,要不先回去吧。待会天黑气温更低了。”

  桑怀柔诧异抬头:“那不是正好,我快被热死了。”

  老刘满脑子只有六个点回她。

  一下雨天黑的很快。

  桑怀柔只是浅浅的发了个呆,再回神时,周围的路灯已经全都亮了。

  雨点砸在伞上,映在灯下的影子被拖得很长,桑怀柔看着地面上不断激起的波澜,视线放远,撞上了撑着一柄黑伞刚回来的裴简。

  桑怀柔禁不住拢紧眉头,一步跨下台阶,踩着水快步走到裴简面前。

  他果然受伤了。

  灰色的衬衫因为卷起大半条袖子,之前让她没看出来,现在靠近了,可以清晰地看到上面晕开的血迹。

  衣衫皱皱巴巴,脸上划破了很细一条,右手小臂上也有一道十厘米左右的伤口,像是刀械造成的。

  好在,划得不算深。

  不知道是不是裴简有意避开的缘故。

  桑怀柔按着性子,沉声问他:“谁伤的你?”

  她甚至有些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么焦躁。

  裴简显然没料到她会来,愣神片刻,将伞撑至她头顶,笑话道:“你撑着伞就不会走路吗,非得淋雨走这两步。”

  桑怀柔眼神微冷:“保镖呢?”

  裴简把买回来的医药品袋子交到她手上:“今天只是临时出去,给桑羽买退烧药和感冒药的,那小孩儿好像只认这一种。”

  桑怀柔听到是桑羽发烧的缘故,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这件事本来就没裴简什么事。

  他是在替她受着。

  裴简一眼就看出桑怀柔在想什么。

  他颇有些无奈的叹口气,艰难地抬起手,轻轻揉了桑怀柔头顶一把,又龇牙咧嘴的放下手臂:“你要不想让我难受,就赶紧开门进去,给我上个药吧。”

  桑怀柔难得乖巧的点头应下。

  裴简手里撑着的伞也被桑怀柔接下,一边照顾着他有没有淋到,一边问:“密码多少?”

  裴简扯着嘴角:“上次你果然没记。”

  桑怀柔白他:“我要是记住了,至于站在这儿等你?”

  裴简扯着嘴角轻笑,报了一串数字,又偏着头点点车上的老刘:“要不要让司机一起进去?”

  桑怀柔摇头,按密码开门,把裴简连人带东西先送进玄关,又撑着自己的伞小跑两步出来,拍了拍车玻璃。

  老刘瞪着眼围观了老半天了,连忙打开车窗:“小姐,是要回去了吗?”

  桑怀柔摇头:“你自己回去吧,我今晚住裴简家。”

  老刘傻眼了:“啊?这……”怕是不太好吧。

  “他家空房间多的是,原因我明天回去会跟老爷子细说的,你帮我带个话就行了,路上开车慢点,注意安全。”

  桑怀柔一口气吩咐完,脚下退了两步,像拍马一样拍了拍车身,示意老刘离开。

  老刘被一股强大的威压逼着,缓缓启动车子,蜗牛一样爬走了。

  救命。

  老爷子要是知道了小姐夜不归宿,会不会当场把他打成螺旋升天的老刘啊。

  老刘的恐惧桑怀柔不懂。

  她回到屋里,裴简已经不在玄关了。

  桑怀柔有些担心他的状况,生怕人给昏迷在哪个不知名小角落,一觉再也醒不来了。

  她循着声音一间间找过去,动作迅猛,等到裴简所在的衣帽间木门猛地撞在墙上时,桑怀柔和屋里正换衣服的人都愣了。

  裴简刚脱掉带血的衬衫,他□□的上身肤色偏冷白,有一些肉眼可见的健身痕迹,但或许是曾经在医院躺了几年的缘故,并不是很壮实的肌肉男的感觉。

  那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欲感,顺着流畅的倒三角收拢进西装裤内。

  他手上拿着一件新的家居睡衣,见桑怀柔急吼吼赶来,索性转过身来,歪着头调侃道:“怎么,不盯着我换衣服不放心?”

  桑怀柔倒是确实被这躯体的线条和流畅迷惑了两秒钟。

  不过也仅仅只是两秒。

  她皱眉走进来:“怎么腹部也有伤?”

  裴简笑了笑,穿上睡衣,没扣扣子,从医药箱里找出酒精药棉纱布,递给桑怀柔道:“既然来了,帮个忙?”

  桑怀柔没好气的看着他的伤口,把人推着坐在衣帽间中心的岛台上。

  裴简身长腿长,倒是轻而易举坐了上去。

  桑怀柔去洗了个手,又用酒精消过毒,这才开始认真查看伤口。

  他们都是行军打仗的人,上一世大大小小的伤口不计其数,对这东西很熟悉了。

  桑怀柔只看了两眼就蹙着眉头道:“你这不行,我帮你把手臂和脸上的伤口消毒简单处理一下,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裴简挑眉,想起上一世中箭,桑怀柔一声不吭斩断箭羽,叫军医给他处理伤口的样子。

  她似乎变了不少。

  他摆摆手:“不必了……”

  薛秘书已经通知过私人医生,待会就能到。

  桑怀柔还以为这人不爱惜性命,气得不行。

  她开始磕磕巴巴背自己这几天被赵泽西灌输的医疗概念:“你有没有常识啊!伤口划的这么深,得有15-20厘米,刀具有没有生锈也不确定,必须得让医生进行缝针,再打一针破伤风!”

  裴简被彻底逗笑,一边笑,一边因为牵扯到腹部的伤口倒吸冷气。

  桑怀柔冷冷戳他:“还笑呢,有你哭的时候。”

  裴简终于良心发现,不忍再逗她,开口道:“放心吧,已经通知过薛秘书,医生待会儿就到了。”

  桑怀柔冷哼,把纱布药棉重重放在岛台上:“耍我呢?”

  裴简叹气,不由自主伸出没受伤的左手去牵她胳膊,将人带到面前:“我这不是牺牲自己,想让你上个药,分散分散注意力?”

  桑怀柔无语了。

  她懒得跟这人再瞎扯,直奔主题道:“蹲你的是来找桑羽的人?”

  裴简倒是没否认。

  桑怀柔一身战场上的煞气,在王都呆得久了,已经压制下来不少,加上最近穿来现代,耳濡目染受到熏陶,知道这个世界不需要她动刀动枪去拼命,气势和处事方式都软合下来了。

  可是今天,裴简这一受伤,她觉得自己有些压不住了。

  裴简显然也察觉到这一点,跟她说话的语气都尽量温和放缓。

  桑怀柔这会回聪明了,捂住耳朵不吃他这一套:“你自己先呆一会,我去看看桑羽的烧退的怎么样。”

  她倒着身子退出去,又折回半个脑袋:“等医生来,给你处理过伤口,我们接着聊。”

  说完这话,桑怀柔一溜烟跑没了影。

  裴简笑笑,翻开手机给薛秘书去了个电话:“你在来的路上?”

  薛秘书如临大敌:“老板,老板你千万撑住啊!我们马上就到了!”

  裴简失笑:“别整天没事瞎咒你老板死,我好着呢。”

  薛秘书讪笑:“我,我还以为……”

  “行了,你待会进来,去隔壁商圈带一套女士的睡衣和换洗衣物。”

  薛秘书听着这个劲爆消息,久久没反应过来。

  裴简扬眉:“听到了?”

  薛秘书连忙点头:“好的。老板,我……我要买多大的啊?”

  裴简看穿了他的小九九:“就按上次给桑小姐买衣物的尺寸。”

  薛秘书精神为之一振:“好嘞老板,您就放心吧。”

  裴简虽然觉得这人打鸡血的不正常,碍于伤口扯动,没心思想太多。

  裴家的私人医生很快就登门了,帮裴简处理了伤口,刚打破伤风没多久,薛秘书就带着大包小包进来了。

  桑怀柔也刚让桑羽把药喝了,从房子里出来,见到薛秘书无比兴奋的笑容,皱了皱眉。

  “你老板都这样了,你还挺开心?”

  薛秘书抱着大包小包,傻愣愣的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裴简在客厅刚打完破伤风,正在扣睡衣扣子,闻言看热闹似的睨了薛秘书一眼。

  薛秘书委屈极了。

  医生有些不放心裴简的状况,又开了几副药,让薛秘书去门口跑一趟。

  大雨天的来回不容易,桑怀柔总算给了个好脸色,叮嘱他:“小心些,快去快回。”

  薛秘书瞬间就给哄好了。

  解决完了大头,听说屋里还躺着个小病号,医生放不下心,又去看了桑羽的情况。

  确认桑怀柔给喂下的药起了作用,他出来客厅跟裴简打招呼:“小孩儿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好好休息按时喝药。你这个更严重一些,明天我再过来一趟。”

  裴简下意识看一眼沙发那头的桑怀柔,无奈笑:“好,你可真会给我添堵。”

  医生眼神扫向桑怀柔,了然一笑,迅速撤离了别墅。

  空气变得静默。

  裴简现在的伤口被裹得严实,右手小臂也缠起来,扣睡衣扣子有些不方便。

  他只好站起身,主要靠左臂一颗一颗艰难系上扣子。

  大约也就扣上了两颗,沙发另一头的桑怀柔看不下去了,对着裴简招招手:“你过来我给你弄。”

  裴简勾唇,挪到她身边。

  桑怀柔毫无所觉自己被套路了,只垂着眸一颗一颗扣在一起,指尖时不时划过他□□的肌肤,引得她逐渐有些不自在起来。

  裴简倒是挺怡然自得。

  薛秘书回来得很快,裴简的衣服穿整齐没几分钟,人就呼哧呼哧喘着大气回来了。

  桑怀柔看到薛秘书,才后知后觉,这人为什么不等着薛秘书回来帮他?

  裴简已经提前到好了温白开,就着水吞了今天的药,薛秘书忍不住道:“刚才医生叮嘱了,一定要监督老板您早点上床休息。”

  桑怀柔也连忙点头:“对,那你就赶紧去睡吧。”

  裴简挑眉瞪着薛秘书,话却是问桑怀柔的:“我还没给你安顿好房间……”

  桑怀柔摆手:“有什么好安顿的,就住你隔壁那屋,还方便照顾。”

  裴简似乎对这个自主安排很满意,起身往自己房子走,边走边道:“我让薛秘书给你带了睡衣和换洗衣物,你看看合不合身。有哪里不懂或者有需要的,来我房间找我?”

  桑怀柔挥手赶人:“知道知道,你赶紧睡吧。”

  等老板进了屋,薛秘书长出一口气,觉得自己终于光荣完成使命。

  他把买的一堆东西帮桑怀柔搬进屋里,又特意指着唯一粉色的购物袋道:“这里面是睡衣,桑小姐您看喜欢哪个。”

  桑怀柔嫌他啰嗦,挥手把人赶回家去。

  别墅很快陷入安静。

  桑怀柔去套间浴室看了一眼,东西很齐全,索性洗了个澡,出来一边换睡衣,一边坐在床上,有几个问题翻来覆去想不明白。

  她直接杀到了裴简屋门外,“咚咚咚”轻轻扣响木门。

  裴简还没睡,屋里传来一声“请进”。

  门打开,靠在床头的裴简抬眸,瞬间有些失神。

  桑怀柔穿着一身粉白色的法式公主裙睡衣,散着半干的头发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