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拉萨的流逝速度比平原温和,缓慢如溪水,察觉不到速度,脚底的影子越来越长,发白的日光开始加深,变得灿烂,散了的云层聚集在山脉低空。

  游客参观到了最后半小时,入场的人群纷纷离开,但朝拜者依然继续叩长头。

  “刚刚我们好像走错了方向。”翟蓝指向转经筒,又转过身去确认出口位置,“原本应该结束后出来再转经?”

  游真倒是无所谓:“但说着自己什么都不懂,我看你刚才参观的时候眼神都虔诚不少,多半也受了影响吧,转个三五七圈,感受就会更深一些不是吗?”

  “哪有这么……”翟蓝笑了。

  有一点游真没说错,壁画彩绘的典故、藏传佛教的故事翟蓝的确不懂。即便如此,当他直面大昭寺内建筑错落有致,僧人敛目行走,藏民一座又一座神龛地依次跪拜,从心底涌上眼角的震撼与崇敬不能够骗人。

  红黄白的颜色明亮极了,雕梁画柱有遗留千年的唐风,站在天台,和几个小时前眺望过的金顶并排而立,湛蓝天空可以共享,脚边是几丛金黄色的小花。

  那时游真蹲下去逗几朵花,金顶的阴影罩住他全身。

  翟蓝贪心地想让这一刻停留得更久。

  他们是走出大昭寺最后的游客,午后那餐吃得太撑,逛了两个小时也没彻底消化,于是又回到八廓街转了转。

  翟蓝有时会想他们好像都在同一片地方打转,但每次走过,心境都有所不同。他不知道变化来源于哪里,或许这正是这片高原的神奇之处,石头不曾改过位置,他走上去,每一次心跳的力量都不一样。

  所以也想要一点纪念。

  给游真发攻略的那位白玛央金戏称八廓街是“拉萨义乌”,简而言之没什么好买。两人逛到最后,翟蓝在一条巷子口的小铺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店铺由两姐妹经营,靠外的墙面挂了一块红布,钉子简单组装成支撑架,用小盒子装好的格桑花标本依次摆在上面。最显眼的一朵标本放在了边缘,花瓣里有一片异色,明艳的黄被粉色衬托,像夕阳从晚霞里挣脱的一丝光亮。

  翟蓝拿起那张写着格桑花介绍的小卡片,默念:“幸福之花,顽强之花……珍惜眼前人。”

  他扭过头,游真站在店门口,正跟一个藏族大叔攀谈,聊天气突然变得有点阴。

  “这个多少钱?”翟蓝问店主。

  拎着小袋子出门,游真只看一眼他买了东西,并不多问买的什么、多少钱。游真总是亲近得恰到好处,不会给翟蓝一丝一毫压力。

  夕阳从云的背后散开,边缘发亮但中心依然是深沉的灰色。

  他们在八廓街买了土豆和牦牛肉,打包两份藏面,预备拿了快递后回酒店再吃。

  翟蓝嘴上说着不累,可早上八点多就出发,无论参观布达拉宫还是游览大昭寺都一直在走路,八廓街足足来回走了三遍,一旦坐下就本能地不怎么爬得起来。游真也发现了,不多说一句,和翟蓝去最近的快递点。

  他的包裹是个挺大的箱子,游真把食物交给翟蓝保管后自己抱了起来。

  回到酒店,游真从里面取出一包衣物,剩下的翟蓝凑过去看,发现全是学龄儿童的课本和故事书,百科全书一类的读物。

  “你从成都寄过来的?”

  游真整理着被撞到的边角:“嗯。”

  翟蓝问:“但你不是在西宁上车的吗?我以为你……”

  “路过西宁,听之前火车遇到的大哥说那段时间塔尔寺刚好有法会,再加上我一直很想看青海博物馆的唐卡,就下车,再重新买了两天后的票。”游真解释着,把那些书分门别类地放好。

  “去林芝,为什么不直接寄到那儿?”

  游真顿了顿,才说:“其实我不知道具体的地址。”

  无论在青海短暂停留,还是像个在拉萨街头游荡的客人,游真始终没有很强的“目的性”。

  他对西藏之旅的规划也不明确,带了一箱子书和衣服,然后无比随意地告诉翟蓝他不知道这箱书该送到哪里。

  翟蓝坐在床沿吃了两口藏面,加了青稞口感粗糙,他有点不习惯。

  “这是给谁的?”

  “我父母资助过的一家人,他们最小的孩子今年小学四年级了。”

  颇为意外的回答,翟蓝发出一声疑惑的单音节。

  大部分书已经归整完毕,游真用快递里一个崭新的书包装好,收拾告一段落。他往地上坐,伸出手:“啤酒给我一下。”

  翟蓝抛给他,易拉罐颇有重量,压着下坠的速度他说:“算我请你的。”

  这倒是,在小超市付账时他抢在游真前面,而对方并没有所反对,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小好几岁的少年的“请客”。

  撕开拉环时啤酒泡沫溅到指关节处,游真抿了口:“我记得,谢谢哦小蓝。”

  “跟谁学的乱喊……”翟蓝板着脸装不高兴,但对上游真那“别装了”的眼神一秒钟破功,无奈地揉自己太阳穴,“啊我怎么又开始头晕了。”

  “等下给你喝两口红景天,早点睡觉。”

  “那你为什么喝酒抽烟还小跑,一点事都没?!”

  “女娲造人时会偏心。”

  翟蓝抱着枕头,差点扔他。

  短暂沉默,游真仰起头一口气干掉了小半罐啤酒,他状态平静不少,正想继续把那些东西都整理好,翟蓝突然问他问题。

  “游真,你说你父母资助的一家人是怎么回事?”

  不太愿意提起,可这又是他必须面对的。

  游真盘着腿,膝骨从牛仔裤破洞里凸出一点,这个姿势能够让他轻而易举撑住自己身体微微前倾,像要认真倾诉,但有些话并不那么容易就说出口。太过私隐,他平时连乐队的朋友都没有和盘托出过。

  翟蓝看他的目光有好奇,有疑惑,还有隐约的担忧。

  他发问的语气也直截了当,却一点不会感到冒犯。这让游真突然觉得,对翟蓝说出那些陈年旧事是一件比他想象中更简单的事。他斟酌半晌,好一会儿,捏着易拉罐稍加用力。

  “就是,我上次来西藏,是和爸妈一起来的。”

  “啊。”

  游真观察翟蓝神色,没看见任何异常,才继续说:“初中那几年家里出了点事,爸妈去川西的一个寺庙,算……告解吧?遇到当地的仁波切指点了一下。恰好那段时间‘手拉手’的活动挺多人参与的,他们了解了情况回来商量很久,最后决定和藏南的一家人取得联系,资助他们家的小孩读书,一直到参加工作。”

  听着很有意义的一件事,游真说来却艰难,翟蓝有点疑惑,只说:“后来呢?”

  “那家人有三个小孩,最大的,你现在也认识了,就是白玛央金。”游真说,难为情地刮了刮侧脸,“她成绩非常好,是当时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考到了重庆……哦,我大学是在重庆念的,然后我们就认识了。”

  “诶,好巧啊。”

  “央金家里是两个弟弟,大的那个……运气不好,上高中后得了一场急病,没救过来。”游真的声音逐渐低落,不知是否因为在诉说旁人的悲剧,“另一个叫泽仁丹增,才11岁,视网膜上长了肿瘤,最开始家里没太引起重视,今年才跟央金说好像小孩现在……看不清了,随时可能失明。”

  翟蓝半年都沉浸在悲伤中,接触到别人的苦难,居然短暂忘记了他也还在阵痛期。

  “那,那现在……?”

  翟蓝说不出话。

  刚失去老爸时他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惨的人,他不到20岁,没做过坏事,为什么要承受这么大的痛苦。所以无法自拔,一直到踏上那辆列车,他都在自暴自弃。

  “……她还好吗?央金。”翟蓝轻声问。

  游真笑了笑:“她挺乐观的,其实等大家回了成都可以见一面。她特别会安慰人,如果你心情差,去‘假日’找她聊天聊一个下午,保证全部治愈。”

  “找你也行啊。”翟蓝脱口而出。

  酒店房间灯光暧昧,偏暖,宽敞落地窗透出远处的布达拉宫。

  拉萨夜幕低垂,讲秘密也变得神圣。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可以不去想所有乱七八糟的。”翟蓝说,小心翼翼地从枕头后面看他,“我……特别放松,跟着你走就行。”

  游真因这句话愣了好一会儿。

  手指无意识地抠啤酒罐最上方的铝制边缘,指尖发冷,有点疼,他突然觉得翟蓝和私信框里的小句号某个地方重合了。

  有一封私信里,小句号絮絮叨叨了许多近日的不如意:用剪刀时不小心割到了手,想吃西瓜但是夏天还有好久才到,没有人陪着说话只好把他当树洞了真的很对不起,但只是这么跟你唠叨几句就很开心了。

  那时他带着笑打字,“只要和我聊天能安慰到你,其他没关系。”

  游真没想到世界上还有第二个人会在乎他的一言一行。

  “游真?”翟蓝怕他不信,强调了一遍,“真的,我遇到你之后就觉得好多了。我们一起晒太阳,好像什么事都能过得去。”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游真笑笑,无所谓的语气。

  翟蓝摇头:“你就是很好。”

  他不愿告诉翟蓝,他承受不起翟蓝那么多依靠和期待,承受不起任何人的。

  游真最终什么也没说,把啤酒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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