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说, 愿意花钱的喜欢才是真正的喜欢。”
周遭的私语中,云清站在萧时越的棺木前,神情天真单纯。
萧薄毓捂着嘴笑出了声, 目光在云清和宿陵身上流连, 而后低声朝萧淮砚笑道:“要是宿陵的话, 应该能卖上一个南方星系的价格。”
宿陵看见萧淮砚绷紧了神情。
“我开玩笑的, 你生什么气,”萧薄毓扭头看他,不咸不淡地勾唇, “反正你的寿命也比不过他。”
他丢完这句话, 转身走到了草地中央。
萧淮砚踩在了宿陵被日光拉长的影子上,抿唇道:“你别听他胡说。”
铁门外的道路不知何时已经清场。一辆纯黑的车停在了门口。十几个安保人员排列整齐, 为首的正在用扫描器观测在场的每一个人。
在静默声里, 联盟总长方简率先下车,他支起臂弯,扶着萧以沫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里。
二人走到最前方时, 萧以沫转过身, 替萧淮砚拍掉了肩上的落叶:“旧星的航线有一些突发状况,爸妈恐怕没办法到场了。你得像点样子,成熟一点。”
“知道了知道了,”方简搭上她的腰, 低声催促, “这明明是喜丧, 你数落淮砚干什么。”
萧以沫瞪了他一眼, 方简立刻恢复了严肃的样子, 清了清嗓子。
在铺满了白色花朵的草地上,倒满伏特加的酒杯围绕着棺木排列。一切符合逻辑的或是滑稽的安排都严格按照萧时越生前的构想, 由萧以沫主持他的葬礼,连音乐都是他喜欢的歌剧选段。
在高亢的背景女声中,萧以沫清声念着悼词。
她偶尔湿润了眼眶,短暂地沉默着。
每当这时,站在她身旁的男人总会轻轻抚摸她的背部,传达着安慰。在这样的安抚下,萧以沫很快调整了情绪。
宿陵观察了一阵子,侧过头发现萧淮砚泛红的眼角,暴.露出了轻微的迷茫。于是模仿着这样的动作,抚上了黑色的西装外套。
身侧的人僵硬了一瞬,扭过头去。
风吹起他耳边的碎发时,宿陵总觉得那眼尾更红了。
葬礼的仪式走到了最后。在天狼九一名执业律师的监督下,除了一个上锁的盒子指明留给远在旧星的萧夏以外,萧时越的所有遗物都按照拍卖清单整理完毕。
随后棺木运进了他指定的黑色跑车,一起装入了一艘大型越迁类航行舰。按照预定的计划,在抵达指定坐标后,跑车将会释出,在漆黑的宇宙中迎来安静而耀眼的爆炸。
这样高规格的太空葬礼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因为大多数人相信进入宇宙的尘埃将会与星辰同生。
宿陵站在巨大的弧形玻璃边,望见了那抹刺眼的白光在沉寂的远方迸发。只是短短一瞬的耀眼,然后在空旷的宇宙深处归于永久的沉寂。
“祝你旅途愉快,老朋友。”赵无涯望着远方的光点,释然般地叹息道。
过了一会儿,他瞟了一眼沉默的萧淮砚,缓缓道:“很多年前,秋辞告诉过我和时越,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意志、身体都会成为历史的尘埃,但无数的颗粒永远都在浩渺的宇宙里,总有一天,无论相隔多远,都会重新找到彼此,凝结成新的生命。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灵,那么神是万物,万物为神。”
浅色的眸中露出了一丝迷惘。宿陵低声地重复道:“神是万物,万物为神。”
萧时越留下的木盒子躺在台边,盒体表面的小凹槽露出了一块蓝色的薄片。透明如晶体,反射着穹顶的灯光。
那些跳跃的光斑如同呼应着来自宇宙深处的呼唤,蛊惑着宿陵。
细长的手指慢慢靠近,轻柔地抚摸着那块星海碎片。
只是接触到的短短一秒,碎片不见了。
与其说消失,不如说通过接触被吸收了。
随着隐秘的刺痛从指尖进入身体,宿陵再次感觉到了契约压制下的那股悸动。好像原本黑漆漆的空间里忽然多出了浪潮的声音,清晰地告诉他,原本应该存储记忆的地方并不是空空如也。
疲倦上涌时,有什么细微的东西也呼之欲出。
面前的盒子被人抽走了。
萧淮砚冷淡地“嗯”了一声,见宿陵犯困,从保温箱取了一杯牛奶给他。
目睹了这一幕的赵无涯不由感慨万分:“你还真是,和你大伯一样。他当年对秋辞也无微不至,我那个时候就知道,他这辈子除了秋辞不会爱上任何人。”
宿陵捧着热乎乎的牛奶杯,先嗅了嗅,才决定尝一口。余光里,萧淮砚微怔,忽然问:“他真的……杀死了他的人形兵器吗?”
赵无涯深深地看了看宿陵,负手望向舱外无尽的黑暗。
“是,也不是。”
“在我们已知的档案中,人形兵器是宇宙孕育出的古老生物。他们拥有很强的攻击力和复原能力。除了重型纳米武器会对他们构成威胁外,在科学部看来,契约是制衡强大的武器最有效的途径。因为契约的主人也可以轻易将他们杀死。”
反之,出于安全考量,没有契约的人形兵器都被视为危险的生物,需要销毁。
“秋辞,她是我见过最热爱和平的生命,”赵无涯回忆起那个年轻美丽的身影,嘴角浮现了一丝苦笑,“也因此,她跟随着萧时越做他最好的战友,在那些年帝国的征伐战争中承受了许多痛苦。”
“一百七十年前,联盟成立后的那几年,也是萧时越在收拾帝国的余孽。那个时候,秋辞作为最早一批接受契约的人形兵器,契约的机制存在一些问题。她的精神状态在经过长达数年的战争后开始恍惚,甚至有时控制不住自己,展现出了杀戮的本性。虽然时越一直陪着她,但她仍然处于混乱。”
萧淮砚眉心微皱:“后来呢?”
“时越想了很多办法解除契约,试图让秋辞重获自由。但你也知道,这是不可逆的。后来,秋辞在知道自己即将控制不住甚至还会伤害到最爱的人的时候,主动要求结束这一切。”
赵无涯长叹了一口气,握紧了拐杖:“萧时越带她去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就是你们现在看见的这一片宇宙。在这里,秋辞选择了安静无痛的死亡。她也最终回到了宇宙的怀抱。”
萧时越的舱舰在这个坐标待了一年,然后回到了联盟。
自那以后,秋辞的名字渐渐被所有人淡忘了。
“已经过去太久了,当年那一批人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赵无涯摇了摇头,“可惜跟秋辞同一批的那两个人形兵器都已经失去了下落。后来巡逻舰带回来的人形兵器,没有一个比得上他们。当然,这一批S级倒是有点当年的影子。”
“秋辞是A002,虞冰是A001,他们都是科学部的试验品?”萧淮砚追问道。
赵无涯回忆了片刻,目光掠过宿陵:“不。这个编号来自于帝国。你或许也听说过,帝国的科学局有一些很过分的实验。这些编号里,越小的数字代表着越强的破坏性。除了秋辞,还有一个最强大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当年的科学局不能对那个人进行契约,在决定进行销毁之前,那个人失踪了。我只见过他一面,一直记到了现在。”
“还剩下一个应该在科学局,帝国覆灭后失去了下落。”
萧淮砚眸色渐深:“可是我亲眼见过在采玉城的那个爆炸犯,就是A001。他和科学部有关。”
“科学部的内部说法是,那是一个拙劣的仿制品,”赵无涯否认道,“这些事情我所知不多,在时越的主导下,军部已经决定永不启用人形兵器,《人形兵器保护法案》也在稳步推进中。据我了解,的确有公司在秘密研究怎么仿制人形兵器,但至今从没成功过。”
宿陵喝完了牛奶,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清醒了起来。
萧淮砚奇怪道:“除了没有人见过的拟态虫,战争已经很多年不存在了,研究仿制品的目的是什么?”
赵无涯乐了:“你还是太年轻了。当然不是为了打仗。在黑市价值连城的东西,如果成本能削减到千万分之一,自然有强大的动力去这么做。只可惜,他们想得太简单了。人形兵器是宇宙的赠予,怎么可能仿制得出来。”
“等过些年,你就会明白了。”来自长者的叹息是如此。
萧淮砚微微一笑,问:“那您呢?”
“我的朋友都不在了,我当然是要去北方找个好地方养老喽。”赵无涯挥了挥手,让秘书过来搀了一把。
等他们消失在了视野之后,萧淮砚带着宿陵去了睡眠舱的区域。由于返回的旅途较为漫长,只能在航行舰上过夜。
方格般的空间较为狭窄,舷窗在墙体中央,左右各有一张床。
萧淮砚正要关上帘幕换衣服时,听见宿陵说:“……虞冰不是仿制品。”
似乎为了说服萧淮砚,宿陵补充道:“他的力量是真实的。”
放在按键的手指松开了。
萧淮砚翻出了两套毛巾,扔了一套给宿陵。
“调查组连尸体都找不到,现场只有破碎的衣物。在那样的爆炸中,他不可能活下来的,对吗?”
萧淮砚懒散地靠着光洁的墙面,望着窗外的黑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枚星海碎片就是他留下的全部了。”
“那么科学部的内部汇报就是有问题的,我的权限还不够,只能告诉萧以沫,”萧淮砚沉思片刻,瞟了一眼没换衣服就坐在床边的宿陵,“在那之前,你得先去洗个澡。”
往洗浴舱的通道很狭窄,紧邻的大片舷窗冷冰冰的,点状的指引灯顺着脚步往前方蔓延。
宿陵抱着浴巾,在舱门外差点撞上了一个出来的人。他及时停住了脚步,微微垂眸,擦肩而过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草药味。
洗浴舱分成了数个狭窄的隔间,声控的灯光极为灵敏。现在这个时间大部分送葬的人都已经休息了,因此只有宿陵独自在里面。
他刚将浴巾挂在门上,就听见了脚步声。
“……宿陵?”
扑鼻的草药气味令宿陵微微皱眉。
“是你。”
萧薄毓微微笑了起来,往宿陵的方向走来。在经过宿陵时,狭窄的通道并不能完全容纳两个人并肩而立。
宿陵侧身让开,但萧薄毓停了下来,伸手到了宿陵头顶。
就在宿陵微微握拳时,萧薄毓越过他拿到了旁边门框上的一条毛巾。紧接着,他按住了宿陵的肩,强行抹平了那里的褶皱。
“你不要这么警惕嘛,”萧薄毓见他排斥地贴在门边,低声笑道,“其实我很喜欢你的,小兔子。”
那个称呼令宿陵瞬间睁开了眼睛,拎着对方的衣领将他砸在了对面的门上。
萧薄毓明明处于弱势,却露出了得逞的神情:“原来你还记得那只垂耳兔啊,你不想知道它后来怎么样了吗?你就这么狠心地一走了之了?”
宿陵逼问道:“它在哪里?”
萧薄毓盯着领口处白皙的手指,正要碰触时,宿陵松开了。
那双浅色的眼睛冷淡地盯着他,似乎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
萧薄毓略显遗憾:“很可惜,不是每一个人形兵器,都和你一样小心。”
宿陵一怔,后退了一步。他想,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萧薄毓压低了引诱的声音:“如果你想看的话,我也可以带你去——”
“哗啦”的水声霎时间淹没了话音,从头到尾精准地将萧薄毓淋成了一只落汤鸡。
几滴水溅到了宿陵的手背,凉冰冰的。
门口的灯光亮了。
萧淮砚提着浴巾好整以暇地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瞄了一眼狼狈的萧薄毓,故作惊讶道:“小叔这是怎么回事?”
弥漫着水珠的镜片后,萧薄毓保持着僵硬的微笑,深吸了一口气。
萧淮砚侧身让出了位置,做了个“请”的手势,礼貌道:“赶紧回房间擦干净吧。”
萧薄毓冷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推开他走了。
萧淮砚立刻把对方碰到了一小片的衬衣脱了下来。宽肩窄腰,头顶的光线顺着肌肉线条流畅完美的上半身一路下滑。他正要扭头叮嘱宿陵时,忽然耳边一动。
宿陵站在半开的隔间里,听到他说了声“好像没关”。只见顶部的数个出水口“滋”地一声,齐齐喷出了水柱。
宿陵还没来得及脱衣服,温热的水浇透了衣裤。白色的衬衣几乎成了透明,紧紧地贴在身上。水珠从发梢划过眼睫。
“你没事吧?”萧淮砚推开了门,愣了两秒,随后一个字都没说,转身替他把门带上了。
热腾腾的水汽很快弥漫在了狭窄的隔间里。
回到睡眠舱后,宿陵发现萧淮砚的自动门帘已经拉上了。他整理好了衣物,平躺在窄小的硬床上。
过了一会儿,他悄无声息地坐了起来,透过舷窗望着漆黑一片的的宇宙。
深重的困意并没有让他入眠,而是在潜意识里将他卷入了更深的地方。
好像在那毫无光线的宇宙里,在更深更远的地方,有什么在强烈地跳动着,与他血脉里呼啸的风遥相呼应。
这种感觉很强烈。
就在虚无缥缈的意识企图将他拽向深渊时,终端的震动拉回了他。
声音从另一侧的帘幕里传来。
“嗯,知道了,拍卖会的事,拜托你了。”
等那边结束了通话,宿陵和萧淮砚几乎同时开口,“你”字说了一半又都闭上了嘴。
“咳,你说什么?”萧淮砚的声音有一丝不自然。
宿陵坦诚地告诉他:“那个盒子上有一枚星海碎片。我拿走了。”
对面的声音有点闷:“没关系,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等一下,那也是一个人形兵器留下的?”
宿陵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或许是秋辞的。”
“嗯,”萧淮砚似乎不太感兴趣,“对了,云清的拍卖,自由舰那边会参与的。你不用担心,如果她愿意的话,她能一直待在自由舰。”
良久,宿陵说:“谢谢。”
他道了一声“晚安”,关上了灯。
然而帘幕另一侧的人却在黑暗中辗转反侧,半天才回了声“晚安”。
……噫。
这么想的话,那截在水汽里若隐若现的白皙窄瘦的腰肢好像就会从脑海里消失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