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落过雨的潮湿的街巷,人来人往,红油辣子那诱人的香味,钻进了每个过往食客的鼻间,戏子白翘着二郎腿,身上围着一圈白色的围布,手中拿着一份报纸,三心二意的看着,胃里的馋虫在大闹五脏庙,她身后鬓发花白的老师傅眉开眼笑,手中的剃刀麻利的削着她乌黑柔软的发丝,嘴里寒暄着“白老板儿,您都好久没来了,这头发都这么长咯”
心里咯噔一声,戏子白放下报纸“别像以前一样剪太短了”
“好勒”老师傅嘴里应了,来回观察了下戏子白的样子,手里的动作放缓了许多,两边的发没再剪短,临到末了,他拾起工具箱里的发油,将戏子白的短发向后分了去,然后端起脚边一方镜子,放在她脸前。
镜中的人看起来,就像是个精致文雅的白面小生,唇红齿白,风度翩翩。
戏子白幽怨的看着镜中的自己,差点落下泪来,她叹了口气,扭了扭脖子,心里又开始生自己气,不由得啐了一口“呸!老子爱怎样就怎样!”
谁知她这举动吓坏了本来自信满满的老师傅,他胡须发抖,连声道歉“白老板儿您别生气,这钱我不收了”
一时之间,来往行人都在侧目,戏子白摸了摸鼻子,赶忙拉住老师傅的手,将一块大洋放在他手心“辛苦了,刘老”
她拧着眉心,离开了这熙攘的街巷,留下了一头雾水的老师傅。
临到傍晚,山城的店铺多数都下了门板,接近打烊,唯有几家戏台的灯笼刚刚亮起,曹家班的戏台是重庆最火爆的一处梨园,重庆有头有脸的人,都喜欢来这听戏,戏院里的雅座,基本上头一天就被包出去了,没得座位的戏迷,就都挤在后面人堆里,如痴如醉的听着。
巧逢这几日落雨,看官都不爱走动,戏院的生意没以往那么好,白鸢穿着一袭黑色长衫,顶着她那打油的中分短发,走进了曹家班后院,班主曹红叶眼放金光,瞬时就像跟屁虫一般,堆着殷勤的笑容跟在她身后,眼里止不住的兴奋“小白,这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自打三年前那场意外后,戏子白很少在出现在这种正经的戏台上唱戏,平日里只是应着唐向晚的意思,去各种场合走个应酬罢了。
“怎么,不欢迎?”白鸢挑了挑眉,她背着手,看着阔别已久的戏台后院,虽然落着微雨,可这并不耽误那些武生耍着花枪,两个穿戴好靠旗的人似乎在对戏,打的正激烈,还有个已经画好脸谱的丑角,低身,上下窜动,一边对她笑眯眯的摆头,一边练着矮子功,她蓦地想起了以前,她在班里的那段日子,回忆在她眼前闪过。
许是经历的多了,三年前的她,扮小生,总归还有些稚嫩,让人觉得油腔滑调,而现在,她身上多了些其他的感觉,尤其是自内而发的那股风流散漫,比以往更多了些许魅力。
“哎呦喂小白你这可是折煞我,这重庆有哪家戏院会不欢迎你吗”曹红叶虽然嘴里满满的恭维,可这恭维却也是发自内心的,戏子白就是旦王,哪怕她现在不怎么唱了,但名声还在,角儿就是角儿,这是毋庸置疑的。
白鸢似乎早就习惯了班主嘴里的那一套,她在后台慢慢踱步,手抚着悬挂在角落的一件不起眼的青褶子,那褶子似乎有些泛旧,不过还算平整,亦没有灰尘,想来虽是许久未有人穿,倒还有人时常打理着,她轻叹一声“今天唱什么?”
“玉堂春呀”曹红叶眯着那精光的绿豆眼,不怀好意的道。
“这样啊”戏子白回眸盯着他“那,三堂会审我来吧”
“妥嘞,哈哈哈哈哈,福子,福子快给外面那定军山的牌子撤了,那两个,说你们呢,春雷,春雨,别练了,赶紧换官衣!白老板大驾光临,今儿要给咱唱玉堂春!燕儿,燕儿那死丫头去哪了!!还不快点过来,伺候白老板上妆!!”
不是本来就准备的玉堂春吗?怎得又诓她,戏子白一脸无奈,见曹红叶已经热火朝天的吆喝起来了,想着不与他计较了。
她的招牌还是有用的,刚摆出去不出半个钟,曹家梨园的门口已经被围堵的水泄不通,她在后台都听得到外面争相喊着添茶的喧嚷声和嗑瓜子的噪声,刚才还身披靠甲的春雷和春雨已经换好了一红一黑的官衣,趴在戏台边的帘缝里向外看着,嘴里不禁感叹这“真是巴适地很!”
感觉身后有人,白鸢抬头,看着出现在镜中,不过十七八岁的女孩,不禁傻了眼。
那女孩梳着一条麻花辫,身披一件花褶子,浓眉大眼,鸭蛋脸配着尖下巴,看起来天真无邪。
燕儿面无表情,手里拿着一方刚用开水烫过的毛巾,绕到白鸢身前,俯下身去,细心的替她擦拭着面部。
“我自己来”戏子白心里虚,急忙伸手去接。
啪一声,手被打掉了,燕儿叉腰瞪眼,嘴里骂道“屁娃儿,老实点儿!”
这小妮子人不大,脾气倒是如以前一样的火爆,戏子白吐了吐舌头,半眯着眼,任燕儿给自己上妆,心里不禁默哀着,以前她都干了些什么啊,怎么到处都是桃花债。
想来今天的琴师鼓师也是兴奋,锣鼓铙钹声比以往要响亮了许多,随着京胡那拉长的音节和月琴的撩拨,似乎挠的下面每个听客的心在痒痒。
布、按二位大人到。
春雷一声:免!带犯妇!
戏子白甩着那七八尺长的水袖,翩翩然的亮了相,她跪在堂前,活灵活现的双眼似乎带着惶恐,娓娓唱道:来在都察院,举目往上观。两旁的刽子手,吓得我胆战心又寒。苏三此去好有一比。
崇公道念白:比作何来?
鱼儿落网,有去无还。
随着这句西皮散板刚刚唱完,台下皆是一声“好!”
老子已经是落网之鱼,怎么挣扎似乎都回不到水里,再没得自由和快活,可你们怎得还叫好?真是戏如人生,戏子白心中讽刺,她抬眼,发现二楼正对戏台的雅座,正是穿着黑色对襟的石六和一脸油水的赵四海,二人面露愉悦,似乎听得津津有味。
戏子白收回心,继续唱了下去。
与其想那些糟心的,不如痛痛快快的过好眼前。
直至掩门一刻,郎啊那冗长悲戚的尾音慢慢爬进了每个听客的心里,众人自两边分下,戏台下已是如潮水般的掌声,石六将手里的烟斗递给身后的随从,缓缓起身,也轻而缓的拍了拍手,他身侧的赵四海和他性情不同,早已大声叫好,狠狠的敲打着身前的围栏。
而后台,几近是被众人簇拥着白鸢,在一片花花绿绿的脸谱中茫然的移着步,她静静的坐在妆台前,别人说了些什么,她听不真切,只看到进出处各色的花篮已然被抬了进来,上面赫然标着各家老板的署名,其中一篮,石鼎龙三个大字格外显眼。
她冷笑了一声,随即摘下头顶的银泡头。
“白老板儿”曹红叶眼睛都快笑成了一道缝“你累了吧,燕儿,快给白老板倒茶”
“行了行了”戏子白有些烦躁“都没见过世面怎么着?不就唱了一出戏,用得着这样?”
“哎哟喂,您都多久没开嗓了,咱们这有多少您的戏迷,想听您唱也听不到,这真真是破天荒”刚才唱王金龙的春雷,轻声细语的开口,白鸢从未和他对过戏,这真真是头一出,可见他们都吃透了剧本,就算换了人也应付的来,她方才便觉得这后生有天赋,看他眼中真挚,听了这话,倒有了几分开怀。
“曹老板”
“欸”
“你知道的,包银什么的,我就不要了,此番叨扰,我的那份,你就赏这两个后生吧”
“哎哟,好勒好勒”
说罢,她走到那几个花篮旁,在石鼎龙三个字前站定,她拧着眉“还要麻烦曹老板件事”
“您尽管说”一听着她又不要包银,曹红叶早就笑的合不拢嘴了。
“把这篮花帮我丢到猪窝去~”戏子白施施然的道。
笑容停滞在嘴边,曹红叶一脸尴尬“白老板,这可是六爷...”
“我管他六爷七爷,我不喜欢”
“成,成”曹红叶立刻吆喝了两个小伙,将那花篮抬了出去,临走前还低声嘱咐了些什么。
待白鸢卸了妆,清爽的短发顺着两边垂了下来,她准备换回那身黑色的长衫,谁知她在更衣间找了半晌,却愣是没找到,而燕儿不知从哪飘了出来,拿出一袭干净青衫,往她身上一砸。
“还找那脏东西做什么,上面都是头发茬子,邋遢死了”
白鸢意外的接住怀里带着皂角香气的青衫,眉开眼笑“谢咯,燕儿妹妹”
“没心肝!”燕儿一脸厌恶,而后离开了更衣间,复又回来,丢了把油纸伞给她。
里面的戏子白嘴角弯了弯,她迅速换上了这袭衣衫,待她整理袖口时,发现内袖绣了一只燕子,她内心一软,莫名想起了以往在这更衣间里的风流事,不禁发了会呆。
忽然释然了,这样过日子,多好,这才是她嘛,她习惯了当主角,真真当不了配角。
走出曹家梨园的后门,夜已然深了,还飘着淅沥沥的小雨,白鸢撑开油纸伞,走到略微开阔的路上,刚准备叫棒棒,却看见一台车缓缓向她驶来。
车窗摇下,景洛久违的脸庞出现在她面前“上车啊,白老板~”
白鸢挑挑眉,收了伞,从另一侧上了车。
雨夜难行,车在这时,还不如两只脚快,只是缓缓的向前爬着,她本来是想快点到家洗个澡睡觉的,这下倒好,白鸢不禁有些后悔上来了。
“你在上海,可真是动静不小啊”二人本来都懒得说话,许是看出没那么快到,景洛开口,便是带着笑意。
“什么?”白鸢故意装傻。
“还没恭喜你,又抱得美人归了”
“什么美人归,她有我美吗”
“真不要脸”景洛逼近她“小白哥哥,你还是这样比较顺眼一点”
“嘁,谢谢,我怎么都好看”白鸢扭过头去不看她。
“你这个样子,刚好可以帮我个忙”景洛幽声开口。
“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老潘最近不太安分”景洛点了根烟,白鸢皱眉,立刻摇开了窗。
“那个女人,叫丁子君,她男人以前是个矿工,因为矿里出事,瘫了,他们有个七岁的儿子,为了养家糊口,她在十八梯那开了家火锅店,叫倒拐子”
戏子白瞪着她。
“你去,帮我解决了她”
“喂!”戏子白不满。
“我又没说要她怎么样,你让她收心就好,女人无意,老潘自然也就识趣了”景洛见戏子白一直掩着鼻,便掐了烟“我不允许潘家出现什么姨太太”
“搞了半天你不是来接我的,又是来坑我的!我才不去!”
这么好玩刺激的事,她也只是嘴上说不去。一直以来,小洛求她的事,只要她能办到,她从没推脱过。
“少废话,叫你去你就去”
“不是,你干嘛不找个高大威猛的男人去,我去算怎么回事?”
“我让你去是帮你,瞧你这熊样,被周姐姐玩了吧,灰溜溜的滚回来,又跑到戏台上去找安慰,再多的人为你叫好有什么用,你不还是拿不住她?”
“...”戏子白吃了一噎。
景洛一脸幸灾乐祸“吃亏了才知道后悔,笨死你算了,她玩你,你不会也玩她?”
“知道了!我去还不成!”戏子白吼了声,吓的前面的司机打了个激灵。
景洛满意的笑出来,偏过头来,倚在了戏子白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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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审核快点吧,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