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仙侠武侠>梨花淡白柳深青> 第十五章 晓看天色暮看云

迟怿醒得比他预计的早,第五天就醒了,但是气力并没完全恢复,腿还是软的,只能坐在榻上静养。

他记得他并没有坚持到自己回来,把式微扔到她榻上便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却好好地躺在自己院子里。

二师兄推门而入,送来今天的药。

二师兄看见迟怿靠坐在榻上,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说:“才五天,你就醒了。”

迟怿接过药,喝了一口,问:“式微呢?”

“小师妹啊……”二师兄看见迟怿低头喝药刻意掩饰的关心,笑说,“你境界有了大突破,师尊十分高兴,并没有再追究她的事,”又想起蓬莱那十天有些压抑的气氛,感叹说,“不过她也真是年少血性。”

“血性不是用在这上面的,她伤了九瑶仙子,长跪也不冤,”迟怿看了一眼白玉碗里黑褐色的药汁,一口饮尽,“只怕长跪也不能让她长记性才是最糟的。”

二师兄接过药碗,说:“她这几日,却乖巧了许多,日日往出云楼跑,你昏睡这几日,那对仙鹤也是她喂的。”

迟怿想起那日她在出云楼,不过半柱香时间,便像没了骨头似的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翻书。

她怎么坐得住。

迟怿甚是怀疑,“乖巧?”

二师兄一笑,不加置喙,说:“好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迟怿送走二师兄,便觉得有些累,仰着头,闭目而憩,耳边忽然响起东王公的声音。

迟怿欲起身,被东王公扶住。

东王公比平日显得更和善些,问:“可还好?”

迟怿点点头。

东王公捋了捋长须,又问:“天仙台的那株梨树,是你救活的吧,为了式微?”

其实同龄之中,他这个小徒弟已算得上是佼佼者,不过他还可以更好,只是生来有一股散漫之气,又过于内敛,所以纵然资质不俗,成就却未高。这次却一口气进了两重境界,他这个做师傅的,十分开怀,亦想来探探他的口风。

怎么会是为了她?只是觉得七千年的仙树毁于一旦实在可惜。

迟怿摇摇头,说:“只是觉得可惜,心中恰好有所感,勉力一试罢了。”场面再僵持十天也无济于事,总要出现一个局外者打破僵局。

见迟怿避重就轻,东王公也不再深究。

当初考量,式微是若树养育的神女,或许能和青帝氏亲近几分,迟怿又一向审慎,才交代迟怿照顾式微。没想到一静一动,暗有机缘,迟怿还因此精进,他还是很乐见其成的。只是,有些事情,还是要他心中有数才行。

“梨树已经开始抽芽,不日便可返青,只是不知更几百年才能开花。”

式微的事其实还没有完,逃脱责罚不过是用了投机的手段而已,于是迟怿替式微辩白道:“式微出手打伤九瑶仙子也是事出有因,梨树既已死而复生,又长跪十日,或可抵过。”

“你知道的,为师罚她,并不仅仅是因为她伤了九瑶仙子,折了梨树,”东王公摇摇头说,“虞渊的神女,不知让多少帝君尊者头疼,不知该如何处置,偏偏又不能放着不管。为师也是瞧她颇有慧根,才试着收入门下。可她未免太顽劣了些,手下无情,又不知悔改,也多亏了你有那个耐心同她周旋,这点倒是与你父亲很像。”

迟怿一惊,口中重复到:“虞渊?”。

虞渊,天上地下唯一一处众神不能涉足的地方,神秘如斯。也正因为它过于神秘,便有了不少关于它的传说。传说中这个日落之地,聚集了众多邪煞之气,万丈深渊之下,是吞噬一切的黑暗。

不管传说的真假,在大家眼中,虞渊就是一个不祥之地,至少历任虞渊之神鲜少有善终者,更甚者曾扰乱过天地秩序。

她竟然是来自这样一个不祥之地的神女,难怪师尊对她那么严格,原来是想收住她的性子。

东王公点点头,说:“她命途难辨,只望她不要步上一任虞渊之神的后尘。你做事一向仔细,往后要多照看她些。”

迟怿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东王公又叮嘱道:“你境界许久未有提升,这一次就进了两重,有些激进了,身体再好些,记得回青帝宫一趟。”

迟怿应是,东王公便欲离去。

迟怿目送东王公离去,心绪却久久无法平静。

她是虞渊之气凝成的神胎,命数比旁者凶险许多,如何才能摆脱宿命一般的结局?

迟怿想得有些心累,捏了捏眼角,决定暂且将此搁置,待心绪平静些再想。遂隔空取来一本书,读了起来。

方读两页,便听见屋外脚步声。

步子即轻且缓,是女子的脚步声。

今天他这儿可真是热闹,刚走一个又来一个,她还嫌给他添的堵不够吗。

式微轻步慢移到他跟前,站定。

迟怿假装没看见她,只是专注于书页,目不斜视。

双方的无言换来良久的沉默,谁也不愿意率先开口。

比耐心,他比她要强一些。

迟怿翻了一页书,听见她说:“我不会道谢。”

他翻书的手一顿,抬头看她,只见她把头撇到一边,不敢看他。

迟怿低回头,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个沉闷的音节。

不必道谢,他没有说谎,他做这些不是为了她,更不是要让她感恩戴德,只是因为可惜那棵梨树,只是因为被雨水浇昏了脑子,所以她不必挂怀。

她只有这一句话,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她害怕她会针锋相对回去,她不想第一天就跟他吵架。

她又匆匆离去,一句招呼也没打,和她来时一样,只留下一句“不会道谢”。

从始至终,迟怿都没有说一句话。

他看着她快步离开,还不忘帮他掩门。

站了这么久也没叫疼,步子又稳稳当当的,看来腿没什么问题。

迟怿又把那一页翻了回去,继续读起来。

一章未完,又响起敲门声。

迟怿想的没错,师兄们知道他已经醒了,一个接一个地前来慰问,热闹了整整两日,到第三天才算歇停,只剩下二师兄日日给他煎药、送药。

他平时怎么没觉得师尊有这么多弟子。

迟怿身体再好些,便可以下地了。在床上躺了几日,他决定出去走走。随意在蓬莱逛了逛,便遇见从学思堂回去的式微。他正想过去,却见她假装没看见他,连忙掉头走了。

迟怿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抬步子。

她这是什么意思?前几天见到还面有愧色,今天相遇转头就跑?

下次遇到,他一定要捉她问个清楚。而后三四天,他竟然连她的影子也没看见,蓬莱这么大的吗?

他突然明白,她在躲他。

她不再纠缠他,是好事,他不用再受气了。他这样想着。

可那个暴雨之夜的烦闷从静谧中滋生,不愿意放过他,又开始包围他,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不,还是不一样的,那时候是因为担心,这次只是不甘心而已,不甘心自己为她劳心劳力,她却对他退避三舍。

后天他就要返回青帝宫,三十天才会回来。三十天,所有不甘都可以被扼制。

于是,他去了最能让他沉心静气的出云楼。

“她这几日,却乖巧了许多,日日往出云楼跑,你昏睡这几日,那对仙鹤也是她喂的。”

他也许忘了二师兄的话,竟然自投罗网。

她跪坐在软垫上,趴睡于案边,深绿色的罗裙摊开铺在地上,像庭中盛开的绿芍药,青黑色的长发搭在背后,几丝掩在面前,遮掩了睡颜。

窗是开着的,小风微起,吹得宣纸乱飞,散落于地。

迟怿拾起一张,白纸黑字,哭笑不得,那口堵在心头的气一下子疏散了。

替他罚抄《六行经》?可这个字未免太丑了,东倒西歪,毫无字体架构可言,师尊又不是瞎子。

他将地上的宣纸一张张捡起整理好,又合起了窗,脱下外衫,披在她身上,最后靠着她坐下。

轻轻撩开发丝,露出她埋在双臂里精致小巧的脸。

她突然醒了过来,一眼目见他,不知所措,便要往后躲。

他扼住她的双手,说:“别动。”

大拇指贴着她细长的眼角,捏起一根掉落的睫毛。

他放开她的手,问:“躲什么?”

她回答说:“没有躲。”挣扎着要起来,却发现手脚皆麻。

说谎!

却没拆穿她。

迟怿拿起一支笔,刻意放缓速度,端正写了几个大字,放到她面前,说:“临一遍。”

他的字,如他一般,撇捺之间挺拔刚劲,横竖之内端正沉着,若是平日笔墨,还要多一份随意。

她乖乖拿起笔,正要下笔,一下被他打了手背,说:“姿势就不对,无名指抵在下面。”说着,竟凑了过来,从后面半搂住她,纠正她的握笔姿势,又握住她的手,带着她下笔。

“手指不要握这么紧,平腕竖掌……逆锋起笔,向右……”

他的气息呼在她耳边,空间也显得逼仄。她整个腕子都是悬空的,控制不住手抖,于是把笔一甩,说:“我不会。”

窗都关着,难怪她觉得十分压抑,于是跑了出去,与仙鹤狎戏。

迟怿看着被甩了一手墨的手,又看了看纸上还没来得及写完的一捺,也跟着下了楼。

仙鹤几日不见迟怿,甚是想念,顿时扔下式微飞到迟怿身边,叼起他别在腰间的玉笛,示意他吹一曲。

迟怿接过玉笛,飞声入耳。

应着笛声,雄鸟嘴尖朝上,昂起头颈,仰向天空,戛然长鸣;雌鸟亦高声应和,双翅耸立,张开的翅膀和车轮一般大小,两翅中间长而弯曲的黑色飞羽铺在雪白羽毛上,像黑色的下裙。彼此对鸣,跳跃舞蹈,或伸颈扬头,或曲膝弯腰,或原地踏步,或跳跃空中。

式微仍沉醉在优雅的鹤舞中,笛声却戛然而止。

式微说:“师兄还有这样的好本事。”说的是他吹笛舞鹤一事。

迟怿收起笛子,说:“我母亲是千鹤一族的公主。”这些,都是母亲教他的。

提起母亲,他突然想起,“明天我要回青帝宫一趟,你记得好好喂养它们,”见她不说话,迟怿又说,“《六行经》,也拜托你了。”

“你要我替你抄书?”简直匪夷所思,他不是好学生吗,他自诩的端正呢?

他这次回青帝宫,最少二十日才能回来,他实在有些放心不下,不过她要是能安心抄几天书,或许没那么多精力惹是生非了,还能练练字、静静心。

她这个字实在要好好练练。

“你不是已经抄了半卷吗?剩下的半卷,也拜托你了。记得照着书抄,一字不许删改,我回来的时候要看到。”迟怿如是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