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夕朝和宣扬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身后是派出所,对面是闻讯赶来的一小撮粉丝。

  双方由中间的人行道隔开,形成泾渭分明的相对局势。场面看起来带着一种诡异的焦灼。

  而事实上,粉丝们库库举着手机和大炮狂拍,解夕朝低头打字,两方各干各的,都挺自在。只有宣扬在一旁四肢僵硬。他没见过这阵仗,紧张得都快结巴了:“你,我,他们……”

  解夕朝跟方箐箐沟通完热搜的事宜,收起手机,开了口:“我还是想不明白。”

  他扭头看宣扬,神色写着一言难尽:“你怎么不把你自己落车上?”

  宣扬:“……”

  他瞬间开始生硬地转移话题:“你怎么,就,这么坐门口?”

  解夕朝现在的姿势约等于小时候骑木马,感觉要不是石墩子没这功能,他高兴了随时能摇两下。

  不能说不体面,只能说不矜贵。和宣扬平常看视频看到的用钱堆起来的、星光熠熠的顶流,除了脸一样,毫不相似。

  他某个瞬间怀疑解夕朝是被夺舍了。

  但是解夕朝一脸无辜地说:“那外面也没椅子啊。”

  宣扬哑口无言。

  他想说“我只是想说出来透个气,没说坐外边”,但是派出所里的民警已经出来了。

  她看着这阵仗,神情也有些茫然,但还是及时记起了正事:“人联系上了,一会儿交班了顺路过来。进来等吧。”

  于是两个人都从石墩子上下来。

  解夕朝对粉丝堆挥了挥手,然后指了指里面。

  后者顿时一片兵荒马乱。

  有人赶紧问:“解老师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对啊对啊,你都旅游两个多月啦!”

  解夕朝笑了笑,装傻:“早点回家。”

  一片哀声中他进了派出所。不多时,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门口。解夕朝和宣扬一起出去,清点他的背包还有行李箱。清点完毕,宣扬松了口气,拿了钱包就要给红包。

  而一旁,好心人不负众望,喊出了那句:“啊你是解夕朝吧我看过你演的电视剧!”

  于是,红包变成了临时签名会。

  一直到下午两点半,他们才走出了派出所。

  宣扬带着他的包。解夕朝带着宣扬。

  -

  事情其实挺玄幻的。对双方都是。

  对解夕朝来说,是好好的旅着游却突然接到了前合作伙伴的电话。对方声称自己和他正在同一个城市,并且全身上下除了手机全丢了。这故事听起来很像诈骗电话的开头,但居然是真的。

  至少解夕朝赶到派出所的时候,确实见到了垂头丧气的宣扬。

  对宣扬来说……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说。

  他们坐在出租车上。解夕朝原计划是放了行李要去古城走走,宣扬的一通电话打乱了他的计划,但解夕朝还是在打车的时候倔强地设置了原本的目的地。

  解夕朝说:“啊,杜导刚给我发了消息。”

  “他说你找我有事,等不到我回A市,听说我回国了,所以就找我来了。”他道。

  宣扬讪讪地纠正:“不是有事。”

  解夕朝看着他。目光里写着年轻人诚实点。

  “好吧。”宣扬说,“是有点。”

  他抓了抓头发,“但是我没想好。”

  没想好。

  但是坐了十个小时的高铁来踩他的点。

  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因为太投入地在手机备忘录上记录灵感而直接把背着的包和后备箱里的行李全忘在了出租车上。以至于不得不改变计划提前联系他。

  很宣扬。

  解夕朝觉得这个时候应该出现吐槽,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周遭的一切人和事都太陌生,以至于宣扬出现的时候亲切感压倒了离奇感。抑或是因为他本来就不是个吐槽役。

  总之,解夕朝居然没什么吐槽的欲望。

  可是他没想到,他都那么给面子地不吐槽宣扬。宣扬反过来没给他什么面子。出租车到了地方,两人下了车。

  几乎是出租车扬长而去的第二秒,宣扬就开了口。

  “夕朝。”他小心翼翼地说,“你是不是有点不开心啊。”

  *

  在解夕朝所有的旅游经历中,他最喜欢的,其实还是爬山。

  大多数的山都远离城市,不是名胜的话,淡季的时候走很长的路也看不到一个人。耳边只有风声,抬头只能看到绿荫和绿荫之上的蓝天白云。

  他这会儿也能看到山。巍峨的,遥远的。

  宣扬重新出现在了门口,左手拎着茶壶,右手拿着一袋子鲜花饼,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解夕朝替他拿走了茶壶,于是宣扬得以解放了不那么习惯的左手。

  两个人在当初TP拍过团综的客栈里坐下来,旅游淡季,又是下午,花园里的露天茶桌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俩。

  宣扬先喝了口茶,他拎东西拎得手有点儿哆嗦,一边哆嗦一边说:“我看热搜,你好多粉丝在底下艾特你。”

  他俩出现在K市的事毫不意外地上了热搜第一。除了看热闹玩梗的就是催解夕朝回来拍戏上节目的。粉丝是最敏感的,也就是解夕朝信誉好,换了个人工作室早被爆破了。

  解夕朝说:“没事。我现在是失踪人口。他们比较关心我。”

  宣扬抿着唇,还是被他逗得乐了一下。

  解夕朝犹豫了一瞬:“……其实也没有那么不开心。”

  “怎么看出来的?”他问。

  他是真的很疑惑。

  他对自己的优点很明确。系统有一套量化的评价体系,他在情绪控制这一项得的是满分。即便亲近如方箐箐,也是在他主动说明了之后才知道了他最近出了问题。

  宣扬这一句颇有点劈头盖脸的味道。让他开始不自觉地怀疑他是一个人呆久了变态了。

  他问得直接,宣扬倒是有点不好意思:

  “我也不知道。”

  他想了想:“……但是我看来还挺明显的。”

  “你其实,一直都还,嗯,挺紧绷的。”宣扬抓了抓头发,“其实拍戏的时候我就想劝你多休息,但是我感觉你能处理好,所以就没说。”

  解夕朝的气场太强了。周围人都习惯性地把他当成主心骨。

  主心骨是给别人定向的,本身就是坚定、沉稳的代名词。很少有人会去担心他们处理不好自己的事,这是思维的盲区。

  宣扬小声问:“可以和我讲讲吗?”

  他这个样子很像他家的猫。有种呆呆的耿直。解夕朝一面想果然搞艺术的在情绪这方面都是天赋异禀,一面……又有一种认命的感觉。

  他该回去了。

  他知道。

  他挺想不管不顾的。毕竟这么多天下来,他能感觉到那种不对劲其实只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并不会影响太多。换言之,他其实可以和这种微妙的情绪共存。

  但他又有点儿不甘心。

  他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很少。让他在难得遇到时总想着刨根究底。

  可是他找不到。

  不知道是潜意识侵蚀了他的智商,让他下意识地逃避,还是这个问题本就没有答案。

  总之,解夕朝意识到,除非借助外力,他可能短时间内想不通了。

  ……这是《陶夏》的作者,他想。

  解夕朝不太信命。但他信自己的第六感。

  他虚无缥缈地想难道是命运让宣扬把包落在车上——他被自己缺德到了,宣扬还在等他,很认真很耐心的样子,于是解夕朝做了决定。

  “可以吧。”他说。

  -

  系统的事显然是不能说的。解夕朝想,感谢当初医学奇迹的报道,让他能够给那段无人能够证实的昏迷添加各种解释。

  任务是梦境,系统结算是生死之间的意识挣扎,梦境催生出野心和欲望,让他走上了这条路。解夕朝觉得这事的玄幻程度已经超越了他在K市捡到宣扬这件事,但是宣扬听得很认真。

  解夕朝略略放下了心。

  但是他很快发现其实这个故事无足轻重,因为他其实并不知道问题出在故事的哪一部分。

  他试图从故事的源头开始,他说:“我……当初,醒来的时候。”

  嗯。

  他是在哪里看到《超新》的招募来着?

  他回忆的几秒间,宣扬看着他,突然道:

  “害怕吗?”

  解夕朝停了下来:“什么?”

  “啊。”宣扬说,“我问你当时害怕吗。醒来的时候。”

  宣扬推了推眼镜,不知道为什么解夕朝从他脸上看出了一种工作状态特有的精明,和平时的迟钝大相径庭,但是眼下这显然不是重点。

  “如果有意识的话,会很想醒过来吧。”宣扬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明明能感觉到希望就在前方,但是却迟迟得不到确定的反馈。真正醒过来的时候,短时间内的情绪应该不会是高兴。”

  那是什么呢。

  不安,紧张。

  闭上眼的时候会担心重新陷入那片虚幻。

  无时无刻需要确认自己是否真实地存在。

  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确认自己的存在的方式是什么?

  解夕朝动了动唇。

  宣扬已经说出了那个答案:

  “是被需要。”

  *

  有很长一段时间,解夕朝都没能说出话。

  片刻后,他说:“……我以为,我应该不会为了确认什么,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这两者不冲突吧。”宣扬也没想到上来就碰到了核心问题,他试图替解夕朝分析,“你确实很有天赋,也喜欢这一行。但是,你知道的,生活在聚光灯下被粉丝簇拥确实是感受到‘存在’的最快方式。”

  解夕朝看着他,宣扬缩了缩脖子:“其实你也不用太担心,我感觉你问题不是很严重。”

  解夕朝只是……

  很努力。

  努力地让自己忙起来,用曾经最想做的事填满自己的生活。同时在这份事业中汲取让自己能够保持情绪稳定的能量。

  和纯粹的努力的区别是,他的努力起始点是逃避,他用快速的忙碌充实时间,给自己人为地设置目标,并且拼尽全力去完成,从而逃避因为曾经经历的死亡威胁带来的后怕和不安。这是一种连解夕朝本人都没意识到的精神逃避。是一种潜意识的保护机制。

  可是问题还在。

  名利、地位、金钱,把他堆到高高的云端。目标总有全部完成的时候,更遑论是解夕朝这样的人。

  时至今日,他不需要再前行了,他从混沌到达金字塔顶,这个金字塔顶纸醉金迷,像是另一个虚幻。但解夕朝本人却从来都不是一个会沉溺于虚幻之中的人。

  于是,旁人眼中的万事皆安,在解夕朝这里,却成为了他重新审视自己一路走来经历的地方。

  他开始问自己,我当初为什么要开始。我为什么要走到这里。我现在所获得的一切,这些东西真的是我真正需要的吗。

  答案无论是否,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初的那份,被压抑在野望和不甘之下的精神沉疴,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

  解夕朝说:“所以,其实我是在害怕。”

  宣扬谨慎地说:“你能意识到,就说明你应该已经不害怕了。”

  虽然是沉疴,但解夕朝一路走来的经历是实打实的,收获也是实打实的。只是由于开始的时候动机不那么纯粹,他又是一个非常擅长自省和反思的人,所以才会在一切完满后意识到不对劲,一时之间陷在情绪之中。

  换了其他人,要么就是刚刚醒就直接被ptsd打败,接受心理治疗,要么就是迷失在纸醉金迷之中,彻底忘记了起点。

  解夕朝纠正了一下自己的说法:“好吧,那我是刚醒的时候很害怕。所以变成了工作狂。工作时间太久了,ptsd被强行治愈了,但我的脑子才反应过来,开始算旧账了。”

  宣扬觉得现在笑很不合时宜,于是他忍住了。

  他艰难地说:“你可不可以不要在这个严肃的时候讲笑话。”

  解夕朝没有笑。

  过了一会儿,他说:“宣导。”

  宣扬:“嗯?”

  解夕朝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其实现在想想,还是挺害怕的。”

  宣扬看着他。

  “挺恐怖的。”他斟酌了一下言辞,“你不知道,那种感觉。”

  他一直觉得他对系统的态度是……复杂的。

  感激?挺感激的,系统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但也是真的难熬。

  因为家庭幸福,生活顺遂,解夕朝的人格算是很健全的类型。但即便是他,在面对未知的将来,一份又一份虚拟的数据时,他还是会有偶尔感受到崩溃的时刻。

  每一次任务的结束都是死亡的倒计时。虽然说不是真死,但他总会想到自己当初车祸的那个刹那,撕心裂肺的疼痛,意识的飘离。这种阴影的反复经历对任何人都是一种折磨。而所谓的任务完成率,又是另一种精神压力。因为他很清楚,如果没有完成系统规定的成绩,他是真的会永远回不来的。

  解夕朝始终记得他站在系统出口的那一刻,淡淡的白色光晕背后是他新的人生。

  人在回忆的时候总会美化痛苦。

  时至今日,他才意识到,当初的经历给他带来了多大的心理阴影。

  真正说出口的时候当然是轻松的,但是解夕朝知道,这份阴影并不会随着问题的答案而消失。

  宣扬以为他只是意识的抗争,只有他知道,他是真真切切地经历了那纷繁复杂的一切。

  怎么办呢。

  解夕朝叹了口气。

  一点点来吧。

  先面对和正视问题,然后再慢慢地学会接纳,这个过程或许还需要一点专业人士的帮助。

  他不是个会自怨自艾的人,从头到尾困扰他的,只有没有源头的情绪波动。现在问题找到了,他反而放松了下来。

  旅游还是很有用的。

  放松和疗愈很大程度上减少了在高压下容易有的焦虑和煎熬。让他现在得以平静地思考。

  他说:“我去给我经纪人打个电话。”

  宣扬愣了愣,问:“你是打算回去工作了吗?”

  “嗯。”解夕朝说,他笑了笑,“总不能有问题就停下来了啊,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不过肯定不会像以前那么拼了,回去挑个轻松点的片子拍着,少接点别的活。”他道,“嗯……然后看看能不能找点别的爱好,分散一下注意力。”

  他觉得养猫就不错。

  须臾间,他就把自己未来的规划都做好了。

  宣扬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些许纠结。

  他说:“我行吗?”

  解夕朝:“……”

  他还沉浸在养猫的念头中没回过神:

  “……啊?”

  “拍我的本子可以吗,可能不是很轻松,但也没有特别压抑。”宣扬脸上的表情更纠结了,他小声说,“本子可以改的。但我觉得……”

  他鼓起勇气,“我本来有点犹豫的,因为杜威说,你才演三部戏,二搭又是转型电影,你工作室可能更谨慎一点。但听了你说的,我觉得这个本子真的很适合你。”

  他从包里扒拉了半天,掏出了一个磨了皮的本子。

  这个本子解夕朝刚刚就看见了。也就是因此,他才确定了宣扬可能真的没有那么特意来找他。因为他的包里除了剧本,还有一沓厚厚的手稿,还有相机和录音笔。

  这段时间,宣扬应该是一直在各地采风。

  他接过去,觉得还是要解释一下:“二搭的话其实还好,毕竟已经有成绩了。就是……”

  他想说“就是宣导你的片精神状态实在是有点美丽,现在的我可能没办法胜任”,但是这话实在不太委婉,他一边思考一边低头看封面的剧本名:

  签字笔写的两个字,周围几个词组被划了好几道,已经看不清字迹。而这个最终确定的版本是:

  《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