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听雨这一拳不留任何余力, 蔺阡忍被打的向后退了两步。

  还没来得及站稳,一股巨大的力又压了上来,他半个身子都被按出了城墙。

  不断闪烁的火光照亮了年听雨的脸, 上面极其复杂的表情,愤怒、思念、懊悔、恐惧......无数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年年, 对不起, 我——”

  蔺阡忍知道自己应该解释一下,可他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去解释, 毕竟是他先一步作出了抛弃的选择。

  看着眼前这个哑口无声的人, 年听雨完全无法想象自己再来晚一步到底会面对什么,是被踏破的城门,还是尸横遍野的战场, 亦或者是蔺阡忍冰凉的尸体。

  不管哪一种,都是他无法承担的后果,尤其是最后一种。

  可他离开时对蔺阡忍说过的, 他一定会在城门被破开前赶回来的。

  蔺阡忍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再多等他一会儿呢!

  他说了会赶回来, 就一定会赶回来的。

  虽然很生气, 但年听雨同样理解蔺阡忍的做法。

  蔺阡忍自出生那一刻起,就被一条名为责任的枷锁给缠绕住了,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拿身后这万千条生命做赌注。

  年听雨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就算他再理解蔺阡忍的做法, 也一定会因为今日之事去质疑蔺阡忍——为什么他在他的心里不是最重要的存在,然后一走了之。

  可年听雨不是。

  来到这个世界前,他曾和蔺阡忍身处差不多的位置, 更作出过无数次这样的抉择, 所以他深知作出这样的抉择有多么的艰难、要付出多大的勇气。

  不过,有朝一日当他变成承受者以后, 他方才知道这个感觉有多么糟糕。

  他承受不起蔺阡忍身死的代价,同样无法想象,他的老师收到他身死腹地的消息到底会有多么的崩溃。

  尽管年听雨穿书前被自己昔日的好友亲手拉下了高位,但他依然拥有选择的权利,为了宣泄心中的不甘与怒火,他消沉了一段时间后,接了一个自杀式任务。

  他以生命为代价,完成了那个埋葬了无数人的任务,护下了身后的万千生灵,然后来到了这里。

  因为真正死过,所以年听雨来到这里以后比任何人都惜命,而他同样认为自己在这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也完全能够割舍旧世界的一切。

  可蔺阡忍今日的行为,让年听雨深深的意识到他好像做不到。

  在年听雨原本的世界,虽然他早早的就成了孤儿,但他是一个幸运的孤儿,被送进福利组织不到一个月就被老师领养走了。

  老师教会他活着的意义,也赋予他生存的能力,更给他的未来铺了一条坦途。

  和老师朝夕生活的日子里,所有人都说他的老师有一个心爱之人,可直到他长大,拥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也没有见过那人一面。

  年听雨想帮老师找到那个人,但他不敢去问自己的老师那个人到底去哪了,只能暗中打听,然后所有人都对他说......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永远都不可能回来。

  年听雨不知道老师的心上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对方似乎和他做出了同样的选择——自我了结。

  有些事,未曾体会过就无法感同身受。

  但蔺阡忍叫他深深的体会了一次这种感觉,以至于他的心中产生了无尽的懊悔。

  年听雨接下那个任务的时候,曾经天真的以为,老师既然身处高位那就一定可以理解和接受他的选择。

  可今日他方才明白,人非草木、心非顽石这个道理,哪怕是他抓住了蔺阡忍手,将人成功从死神的手中夺了回来,他的心依旧疼的不像话,恐惧也如浪潮一般汹涌的翻腾。

  那么他的老师呢......

  年听雨的心忍不住更疼了,他没有蔺阡忍这么幸运,可以活着说声对不起,所以他唯一的能做的,就是紧紧的抓住蔺阡忍的手,不让上演过的悲剧再度上演。

  战火点亮了无尽长夜,年听雨所有的情绪汹涌而出,最终化为一场撕咬。

  尝到淡淡的血腥气,年听雨的理智微微回笼,他松开了蔺阡忍,眺望远处的战场。

  ......

  ......

  这场必输守城战,因为年听雨带来的东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扭转。

  看着偃旗息鼓的夷狄人,将士们发出了冲破云霄的欢呼声,彼时一丝光亮也从远处的天际呼应出现。

  接二连三的退让和失利,几乎叫守关的将士们失去了信心,他们每一个人都做好了战死的准备,可这样一场胜利无异于天赐的馈赠,让所有人的斗志都重新燃了起来。

  哪怕是心灰意冷的颜左也一样,他找回了自己守关的初心,也看到了大乾未来的希望。

  或许这个王朝的气数还没有尽,亦或许这个王朝从今日起才真正的建立。

  颜左想要去寻找那两个人的身影,最终却只看到了年听雨。

  他朝年听雨走过去,刚想开口说话,对方先一步开口了,可一张嘴就是十分标准的糙汉音,和年听雨温润的声音截然相反。

  老六道:“颜将军,君上让我告诉你,晚上他会去见您,暂时不要找他,他现在要和陛下处理一些个人恩怨。”

  说着,老六抬手去撕脸上的假皮。

  他这易容术是从小九那里学来的,虽然这做假皮的技术不错,但是这粘皮的技术就差劲了,这皮要么粘的太死不好撕,要么粘的太松一碰就掉。

  这一次,为了配合蔺阡忍掩人耳目,他用了大量的胶。

  但是胶好想没涂好,撕的时候老六忽然发现,一边一碰就掉,一边死活也撕不下来,于是最终呈现的效果就是——阴阳脸。

  一半是年听雨那张温润的面庞,一般则是老六自己那胡子拉碴的糙汉脸。

  这两张脸放在一起冲击力不可谓不强,颜左都有点接受不了。

  反应过来的颜左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扔到了老六的头上:“多谢这位兄弟告知,我带着人先去清扫战场了。”

  话音落下,颜左跟烫脚似的离开了,而他要找的两个人早已回了营地。

  天光虽然乍起,却并未照进营帐,里面仍是暗色。

  蔺阡忍想要点亮桌案的上油灯,却被年听雨按住了手。

  他不知道年听雨怎么了,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年听雨不对劲。

  瞧着年听雨周围的情绪漩涡,蔺阡忍不知所措。

  他愿意承受年听雨的怒火,可除了最开始的质问,年听雨就再也没有和他说过半句话,甚至连怒火也散的一干二净,只剩下蔺阡忍无法理解的懊悔。

  放下手中的火折子,蔺阡忍在黑暗中抚上年听雨的脸颊,却碰上的一片湿润。

  年听雨为什么会哭?

  是被他吓的吗?

  那就打他、骂他好了。

  “年年,我——”

  蔺阡忍才涩着声音张口,就被年听雨按住了唇。

  “你不必解释什么,我懂你的选择,所以我不会怪你什么。”年听雨哑声道:“我只是......有点想家里的人了。”

  家人——

  这是年听雨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及家人的事。

  蔺阡忍在黑暗中搜寻年听雨的目光:“那等所有的一切都平息了,我带你去祭奠年将军。”

  四目交接,年听雨摇了摇头:“我说的家人不是他们,”年听雨垂下了头:“我的家人在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尽管他还在,但我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

  “不会的。”蔺阡忍抬手蹭去年听雨不断滴落的泪:“只要活着,就一定可以重逢的,一定可以的。”

  “骁肆,有些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年听雨轻轻将头抵在蔺阡忍的肩膀上,疲惫的说:“比如我来自另一个时空,永远不可能再和家人重逢。”

  “什么?”

  蔺阡忍本能的说出了这两个字。

  经历过一次生死以后,有些事于年听雨而言已经不重要了,而他也需要一个聆听者,蔺阡忍是一个非常不错的选择。

  只不过,他还是无法告诉蔺阡忍这所有的一切只是书里发生的事,而且他自己也不愿意相信这仅仅是一本书,毕竟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太真实了。

  年听雨在他们的身上看不到单纯的善与恶,只有复杂的爱恨与选择,有人一脚踏进了深渊不愿回头,有人在渊口处徘徊,有人则始终坚定自己的想法,背离深渊。

  组织了一下语言,年听雨勾住蔺阡忍的手,用一种平和的方式说:“你不是一直都很好奇我为什么能第一眼就识破你的身份吗,这就是原因。因为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我拥有一点你们无法理解能力,比如预知。”说完,年听雨还是有些迟疑的问:“我这样说,你信吗?”

  如果出事后蔺阡忍没有拥有具象化感知他人情绪的能力,他一定会觉得年听雨今日这番话是在信口胡说。

  可拥有这份能力以后,他愿意相信年听雨说的话。

  他回扣住年听雨的手,毫不迟疑点头。

  “我信。”

  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