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十二月。

  天还没亮,玄武门外便早早的候满了文武百官,只等门开上朝了。

  彼时,兰安宫内的宫女太监们,也同样早早的就忙碌了起来。

  站在绫罗帐外的总管太监何福生,见时辰差不多了,轻声提醒账内的人:“君上,该准备上朝了。”

  “知道了……”

  帐内之人淡淡的应了一声。

  许是才睡醒,年听雨的声音有些喑哑又有些粘稠,听的人莫名心尖一软。

  紧接着,帐帘抖动,一双肌肤透白的脚率先伸了出来。

  年听雨的脚还没来得及踩及地面,就被小太监捧起来放在了膝盖上,然后开始往上套白色的足袋。

  同一时间,宫女也十分有眼色的拉开了帐帘,叫所有人都看清了榻上之人。

  虽说年听雨是男子,但却可以用“漂亮”来形容,他刚柔并济的五官,将温润如玉这四个字完美的呈现了出来。

  穿好足袋,宫女伺候他洗漱穿衣。

  整个过程年听雨始终半阖着眼眸,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映出一小片阴影,似是随时都能睡过去。

  这种昏沉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他踏出寝宫才消散。

  十二月的北风往脸上一拍直击骨髓,想不清醒都难。

  年听雨下意识把自己的脸往毛绒绒的领襟中缩了缩,那白色的狐绒为他的脸庞平添了几分柔和。

  还没踏出兰安宫的宫门,小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云喜就急匆匆的迎了上来。

  年听雨打了个哈欠,一滴泪随之被挤了出来,他抬手蹭去方才看向云喜:“跑的这么急,皇帝又闹起床气了?”

  上次小皇帝闹起床气,云喜就是这样跑的,那速度、那表情,身后仿佛追了十个夜叉,飞速来求救。

  云喜颤颤惊惊的回了一句“是”。

  说完,云喜就把头低了下去,生怕年听雨治他一个办事不利的罪名,竟然连叫皇帝起床这种小事都做不好。

  而且还是第二次。

  年听雨素来不喜欢搞迁怒这套,他绕过云喜径直去了阳华宫。

  阳华宫是皇帝的寝宫,雕梁画栋,金丝楠木,处处都彰显着九五之尊的地位。

  可惜这位九五之尊前几日才满七岁,空有地位没有威严,还是个惯会调皮耍性子的主。

  年听雨到时,阳华宫上上下下严阵以待,宫女太监端水的端水,抱衣服的抱衣服,只求塌上的人能动一动。

  奈何榻上的人主打一手“装聋作哑”,任人怎么叫都不肯露头。

  年听雨屏退宫女太监,直接伸手撩开了帐帘,面无表情的看向床上的人。

  帐帘忽然被人撩开小皇帝难免生气,可他一对上年听雨冷意流转的眸子即刻就怂了。

  不等年听雨说些什么,蔺文冶就叽里咕噜的爬了起来。

  他蹭到年听雨身边,抓住年听雨的衣襟撒娇求饶道:“父君,儿臣错了,不生气了好不好。”

  年听雨垂眸,看了一眼抓着自己的小胖手:“错哪了?”

  蔺文冶:“错在不该赖床。”

  年听雨:“既知是错,为何再犯?”

  蔺文冶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但年听雨心里一清二楚,无非是小孩子打赖罢了。

  寻常人家的小孩子也就罢了,可蔺文冶是皇帝,容不得他娇纵打赖。

  年听雨神色严肃:“先上早朝,下了朝跟我去祠堂,在你父皇的灵位前跪半个时辰自省。”

  蔺文冶抓着年听雨衣襟的手晃了晃:“父君,再给儿臣一次机会好不好,儿臣保证,绝对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上次念在蔺文冶赖床是初犯,年听雨便给了他一次机会。若这次再纵容蔺文冶,这小兔崽子以后怕是敢给他表演“从此君王要赖床”。

  所以,无论如此这次都不能再惯着蔺文冶了。

  年听雨睨了蔺文冶一眼,将他的爪子扒拉下去,态度不容置疑:“一个时辰。”

  小皇帝的脸瞬间就垮了。

  他这位半路杀出来的父君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主,若是继续讨价还价只会更惨,蔺文冶只能接受这个结果。

  ……

  ……

  近期四海之内还算太平,朝堂上没有什么可争论的事,各部只需按部就班的述职即可。

  尽管如此,早朝还是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才结束,年听雨端坐的浑身都疼。

  朝臣退去,年听雨站了起来。

  他走到蔺文冶年前,低头看着年幼的皇帝。

  一大一小对视着,年听雨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朝他伸出了手。

  蔺文冶耸拉着脑袋牵住了年听雨的手,随他往祠堂的方向走。

  天家的建筑总是带着几分庄严和肃穆,祠堂更是如此。

  根据原书所述,大乾建朝时间短,不过四五十年。

  按照正常的时间推算,祠堂顶多一位开国皇帝的灵位。

  奈何蔺家好像都有点短命,才晃晃数十年,灵台上就已立三位皇帝的灵位,分别是蔺文冶的老子、爷爷和祖爷爷。

  蔺文冶这两年没少来祠堂报道,一进来他就轻车熟路的跪到了蔺纤忍的灵位前,开始反省自我。

  而年听雨……他站在蔺文冶身旁,出神的望着蔺纤忍的灵位,在脑海里反复思考同一个问题。

  三年了,蔺阡忍到底什么时候重生?!

  找不到答案,年听雨有些烦躁。

  垂帘听政这三年,年听雨学会了太多不该学会的东西——比如掩藏情绪,所以根本没人察觉到他心情的变化。

  说实话,年听雨觉得自己挺倒霉的,他不过是因为这本书的反派和自己同名而多看了一眼,结果第二天一睁眼就穿书了,整个人迷蒙的坐在去往皇宫的红轿里。

  原书中,反派被家族送进宫,成为大乾建国以来第一位男妃。但反派进宫并不是为了宫斗,而是根据家族的指示,伺机毒杀身为主角的蔺阡忍。

  毒杀皇帝是诛九族的大罪,家族早已决定,任务一旦完成就立即将人处理掉。

  能当反派的人肯定还是有点手段的,他进宫前就察觉到了家族的意图,所以在解决掉皇帝以后他就开启了垂帘听政的道路,借用皇室的力量打压家族。

  可就在反派准备将家族连根扒起之时,蔺阡忍重生了,给他的计划带来了重重阻碍。

  为了报复反派,蔺阡忍重登九五之后将反派削成了人彘,并且游街示众直至死亡。

  反派的结局惨归惨,但也是咎由自取。

  年听雨一点也不想走反派的路,他穿书前的日子实在是太苦了,现在只想活的轻松一点,所以他一见到蔺阡忍就倒戈了。

  年听雨将家族送他进宫的目的合盘拖出,只求蔺阡忍能够保他平安。

  许是他的言语太过真诚、表现也足够乖顺,蔺阡忍竟然真的庇护了他,甚至还给了他一些偏宠。

  本以为可以这样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谁曾想蔺阡忍还是死了!

  蔺阡忍刚死那会儿,年听雨的心态还算乐观,毕竟书里明确写到“蔺阡忍会在一年内重生归来”,他只需坚持一年就好。

  可时至今日,三年已过,他连蔺阡忍的影子都没看见半点,更别提人了。

  年听雨对蔺阡忍的重生,已经不抱有什么希望了。

  换句话说,就算蔺阡忍不重生也无所谓了,蔺文冶已经开始学习治国理政之策了。

  他在坚持个五六七八九年,总归是能把权柄交出去的,然后继续过他那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闲散日子。

  ***

  陪蔺文冶罚完跪,太傅也刚好来了。

  等太傅把人带走,年听雨也回宫了。

  看见桌案上高高堆起的奏折,年听雨皱了一下眉,然后在处理政务和休息一会儿之间选择了后者。

  早起上了一个多时辰的朝,又陪蔺文冶罚跪,年听雨这会儿实在是累的不行。

  不过,坐高位虽然累,但却随时有人伺候。

  年听雨才躺上床,何福生就十分有眼色的指了两个小太监给他揉肩捏腿,许是太舒服,年听雨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睡醒一觉正好到了午膳时间,何福生见他醒了,凑过来问:“君上,传膳吗?”

  年听雨确实是有些饿了,他点头:“传吧。”

  用完午膳,年听雨终于打算去处理奏折了,可他才坐下,老祖宗就派人过来请他过去一趟。

  老祖宗是大乾开国皇帝的皇后,按照辈分算是蔺阡忍的皇祖母,是当朝的太祖皇太后,但全称叫起来太拗口,所以她下了口谕,称其为老祖宗即可。

  蔺阡忍死后,这位老祖宗心疼他早早的就成了寡夫,所以对他照顾有加,平日里得了什么好玩意总是会念着他几分。

  面对这样一位和蔼的老人家,年听雨自然是无法拒绝。

  老祖宗不喜艳色,尤其是红色。

  年听雨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红艳艳的常服顿时觉得不妥,他回寝殿换了一身青色素衣,方才动身去见老祖宗。

  老祖宗所住的长寿宫静谧幽深,平日里除了洒扫的宫女太监以及一位琴师,几乎看不见什么外人,是整个宫中最适合颐养天年的地方。

  但今时不同往日,长寿宫的殿内竟然立了十来个长相俊逸的青年,这些人单单看起来就感觉各有千秋,眼花缭乱。

  见年听雨来了,老祖宗立即冲他招了招手,叫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年听雨问了安便坐了过去,然后茫然的看了一眼殿内的十来个人:“皇祖母,这是……”

  年听雨欲言又止,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下去。

  老祖宗露出一抹笑,眼尾的皱纹都挤了出来。

  她叫这些青年给年听雨见过礼后,就拉起年听雨的手背,一边轻拍一边说:

  “哀家前阵子散心正好路过兰安宫,往里一看,你那院子竟比哀家住的地方还要冷清,所以哀家就按照你的喜好弄了些人进来给你解闷儿。”

  年听雨:“……”

  说好听点是解闷儿,说难听就是养男宠。

  这种事虽然令人不耻,但在大乾并不罕见,哪怕老祖宗已年近七旬,宫里不也养了一个年轻琴师作伴。

  随意的扫了一眼俊郎的青年们,年听雨提不起半点兴致。

  他这个人对感情没有任何需求,欲望也趋近于无,唯一的念头只有好好活着而已。

  年听雨拒绝的神色实在太过明显,他的唇才动,连声音都还没发出来就被老祖宗打断了。

  老祖宗的话一句接着一句,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你一心扑在政务上,身边有人陪着总归是好的,不然这日子多难熬。”

  “这些人哀家都查过了,身世干净,各怀技艺,不扯朝堂,你且安心。”

  “哎呀,哀家忘了,你还不了解他们,等了解过后再考虑拒绝的事也不迟。”老祖宗恍然意识到这件事,她抬手指了一下站在头位的青年:“就从你开始吧,和君上说说你擅长什么,说完下一个。”

  站头位的那个人即刻说了起来,然后挨个往下顺,每个说到的人几乎都有一技之长,甚至还有极个别人能做到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俗话说得好,有情爱纠葛的地方就有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年听雨除了想好好活下去以外,还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

  在青年们自我陈述之时,年听雨暗自盘算拒绝的理由。

  但听到最后一个人,年听雨缓缓抬起眸子,凝望过去。

  那人不卑不亢的说:“草民荣肆,百无一用。”

  老祖宗:“……”

  暴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