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彼此之间的感情比较好的前提下,要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于明面上与晓美秋也对着干肯定是有些困难的,但要他们无条件的立刻去相信那无处可逃的命运学说,同样也是一种强人所难。

  虽然他们亲身光临了一次超出常理外的魔女结界,可是二十年来都在接受科学教育,坚持的唯物论让身为警察的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多少还是保留了一些对宿命论的怀疑,正如降谷零所言,年轻人总有些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傲气,没人会愿意相信自己才刚刚起步的人生还未至精彩纷呈,就将迎来终结。

  然而,再多由侥幸心理诞生的疑虑以及自欺欺人的乐天态度,在晓美秋也成功预言了田代忠利的所作所为、并顺利将他逮捕回来后,全部荡然无存。

  明明身为捞了大功劳的押解人却青着一张满是惶恐的脸,归来的萩原研二连制服都没有心情脱下,他颓丧的坐在办公室内,双手抱在低垂的头颅上一言不发;闭着眼睛的松田阵平将身子仰靠在墙壁上,他席地而坐,任由灰尘脏污了衣服也无动于衷,夹在他指缝中点着的香烟安静地燃烧着。

  萩原研二恐怕真的会死——不管是松田阵平还是萩原研二本人都在此刻终于认清了这残酷的事实绝非不负责任的妄言,一切都在朝着晓美秋也口中所说的发展,在今天的逮捕行动中,那个准备使用雷/管犯案的田代忠利,直到后来收队复盘时大家才发现将他用最后一击彻底制服的那个人确实是萩原研二。

  “如果过几天他真的越狱了的话……”

  脸色由青转白的萩原研二不甘的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那就可以确定了吧,小阵平,我人生的终点真的就在十一月这件事。”

  大脑同样一片空白的松田阵平一时不慎便被燃烧过线的香烟烫了手,满心烦躁的他索性将烟灭掉,重重的呼出了一口浊气:“别想太多,hagi,秋还在呢。”

  萩原研二的眼睛在捕捉到关键词时有一瞬间确实亮了起来,但很快,那光亮就熄灭了。

  “aki酱啊……还是不要将想要生存下去的渴望转化成压力,全部寄托在他的身上比较好吧?”他苦涩道:“只是有个粗浅的概念我就已经想要大哭一场了,知道所有发展的aki酱,到底是在用什么样的心情重启着时间,决心要救下大家的呢。”

  只是一次知晓命运的残酷就如此的绝望,那么,知晓所有人命运的晓美秋也、已经重新来过三次的晓美秋也、目睹他惨死过三次的晓美秋也、或许在未来还将重来不知多少次的晓美秋也……

  松田阵平嗤笑道:“还有心情提到那家伙,你是不害怕了是吗,hagi?”

  “怎么可能啊小阵平,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吧,”萩原研二没有笑:“但是冷静下来思考一下的话,果然还是aki酱面对的事情更可怕吧?”

  “……嗯。”

  “听他之前的说法,即使是杀死田代忠利也无法阻止我会因为其他原因而死去,但是那个丘比却又承诺过,是存在着成功的可能性的。”

  萩原研二闭上了眼:“原来如此,不脱下防爆服、不停顿休息、不抽空吸烟,拼尽所能全力以赴的拆弹……没有把握和自信的aki酱果然是要我为后面的‘萩原研二’铺路啊。”

  在情报不足以及视角有限的情况下,选择排除法试错是无奈中的下下举,优点是叉掉所有的错误选项后一定能得到正确的答案,缺点是在试错过程中需要舍弃许多东西,以及——

  三次、三百次、三千次,决定在成功救下所有人之前无限重启下去的晓美秋也,想要做到这一切势必要承受排山倒海的压力摧残和海量负面情绪的折磨,他是有感情有思想的人,不是照着程序在无脑运转的机器,机器损坏只需要更换零件就还可以继续凑合用,而人一旦坏掉,唯有走向毁灭一个结局。

  况且,对现在这个世界的萩原研二来说只是一次的死亡,但对于晓美秋也来说,这已经是他目睹的第四次萩原研二的死了,并且他大概率不会止步于这第四次。

  再想到重启后的人们不存在重启前的记忆,无知者和终将既得利益者为明天的到来欢呼,却看不到独自在时间中逆行的晓美秋也挣扎在孤独中逐渐崩溃、逐渐面目全非的样子。

  一次又一次的重新走过经历过的事,枯燥、无趣、心生烦郁,克服了自身的障碍后却仍然只能得到惨烈的结局,一两次、三四次或许还可以坚持的住,可是一旦次数多了,真的可以压制住那种绝望感和无力感吗……

  “小阵平,你说我们可以劝aki酱放弃吗?”

  “是那家伙的话,不可能的吧。”

  “也是呢,”萩原研二放松了肩膀:“aki酱是个倔强又自我的家伙呢,真是的,随随便便背起这么多条性命的责任可是会非常辛苦的,完全没在为自己考虑啊。”

  “那家伙是笨蛋的事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

  对自家幼驯染表现出来的嘴脸感到非常无奈的萩原研二叹息:“只有我们两个的情况下就没必要带着恶人颜嘴硬了吧,小阵平?我马上就会死,你四年后也会死,我死后aki酱又要踏上新的轮回……明明你自己现在也很不好受吧。”

  “啪。”

  松田阵平按压了一下打火机,也只是按压了一下打火机,他黑沉沉的瞳孔里倒映着摇曳的火苗,眉眼间兀的生出了令人不寒而栗的果决和狠厉。

  “秋之前给你的图纸交给我吧,后面换我来教他拆弹,”他说:“要紧急处理的事情太多,时间不够了。hagi你记得抽空请假回家一趟,哪怕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你把自己的后事安排了。”

  “……好,我也是这么打算的,至少要跟千速姐和爸妈说清楚。”

  “尽快去办,还有其他给你的安排。”

  松田阵平站起了身:“重启后我们的记忆将会被格式化,但秋是会一直保持着清醒的,hagi,在这满打满算半个多月的时间里,除过必须要做的拆弹训练外,我要额外教他进阶的拳击技巧,你来教他开车和别的能想到的有用的能力,总之什么都行,能教多少教多少。”

  “小阵平,你想要——”

  “和喊着‘可爱’的你不同,不知道为什么,我对那个叫丘比的契约兽没有一丝好感。”

  甚至天生与来的直觉在警告他,那家伙像是没在安什么好心。

  “我们只能陪秋走到这里,”松田阵平说:“但是他还要继续走下去,后来的‘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你能保证他们会和我们一样,永远无条件的相信秋、站在秋的身边吗?”

  萩原研二愣在了原地。

  “如果真的引入蝴蝶效应的概念,那么谁也无法保证后面的世界会发生什么事。”

  攥紧了拳的松田阵平咬牙道:“所以至少在这一次的进程里你我要拼尽全力、绞尽脑汁将能用的、能想到的本领全部教给秋,万一以后只能靠他自己,也能有傍身的资本。”

  松田阵平眯起了眼睛。

  他在从魔女结界中走出回去后就一直在思考,那白色的契约兽口中未吐露的内容究竟是什么?作为怀抱着拯救友人希望的魔法少女,只要晓美秋也不绝望就一定可以实现他的愿望——那么,如果他绝望了呢?后果只是愿望破灭,无法救下他们而已吗?

  从白色契约兽的前后发言中似乎可以获得这个令人松一口气的安心结论,但是,疯狂在心口冲撞的危机感却告诉松田阵平,可能有很重要的内容被不怀好意的隐瞒掉了。

  ……但是来不及了,来不及去与那契约兽进一步的打机锋,来不及去深挖它刻意掩盖的秘密,更来不及制止正在全心信任着它的晓美秋也,要做这些已经全都太迟了。

  一旦萩原研二死亡后晓美秋也就会立刻重启,在这个关头上若是贸然挑拨离间不但是做无用功,还可能连累到后面的自己与晓美秋也之间心生嫌隙……在思来想去后,摆在松田阵平面前的恐怕只剩下了一个选择——

  “小心丘比……?”

  晓美秋也疑惑道:“阵平,为什么这么说?”

  “毕竟它是外星生物,我会有‘非我同类其心必诛’的想法也没什么问题吧,”松田阵平尽可能的态度自然道:“它给了你堪称奇迹般的能力,却没有收取对等的代价,我觉得不太对劲。”

  晓美秋也皱了皱眉。

  “代价就是我会与魔女战斗——”

  “我说了,这是不对等的问题,”松田阵平握着他的肩膀,附在他的耳边压低了嗓音:“你与魔女战斗所得的战利品甚至是属于自己、利于自己的,好好想想吧,秋,如果魔法少女的故事只有爱与正义的童话,你也不会目睹hagi死亡三次了!”

  晓美秋也陷入了无言的沉默。

  可松田阵平知道,对于眼下握紧稻草、将丘比视为座上宾的晓美秋也来说,他这番话的重量恐怕只是杯水车薪;他很想要在此刻开口劝说晓美秋也考虑放弃这条荆棘丛丛的救赎之路,可话到嘴边绕了一圈,终究还是被他咽了下去。

  “像这样不断的轮回,十次、百次、千次后你会变成什么样,你想过吗?”

  “我想过。”

  “重启后,除了你大家都会被格式化,你明白吗?”

  “我明白。”

  “你会疲惫,会厌烦,可能会后悔独自踏上这孤独的旅途,你知道吗?”

  “我知道。”

  ——我已经做好了觉悟。

  “阵平,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在这世界上我最喜欢你。”晓美秋也笑道:“所以不管怎么样我都绝不会放弃的,我发誓。”

  追根究底,这想要重来一次的愿望就是为松田阵平而诞生的,那升起在东京上空的新春烟火,见证了这份诞生于孤寂与昏暗之中的愿望是怎样被苦涩的泪水悄然没过的。

  “救下你,救下研二、班长、景光,然后和大家一起笑着活到一百岁,我想要抵达那样的未来。”

  那双已不同往日般清澈的金瞳中舍弃了所有的犹豫。

  于是松田阵平不再去劝。

  他只是非常用力的拥抱了身形消瘦的晓美秋也。

  “秋,我相信你。”

  合上通红的双眼,用力收紧颤抖的双臂。

  “我在终点等你,你一定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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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田代忠利押送回来不久后,他的越狱事件还是发生了,深知局面已经不由他们来操控,顾不上怨天尤人的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二人更是加紧了对晓美秋也的操练,在意外发现后者对疲惫的感知几近于无后,虽然抱着深深的担忧和疑虑,但他们还是咬着牙将这一点好好的利用了起来,将宝贵的时间利用率尽可能的拉满了。

  拆弹、拳击、开锁、修理、社交技巧、如何快速的调整心态……松田阵平甚至不知道走了什么渠道搞来了两梭子蝎式冲锋枪的子弹,有样学样的萩原研二一拍脑门,隔天就抱着几把射钉枪献宝似的拿了上来。

  “这个可能对魔女的杀伤力比较弱,但是在子弹耗尽时用来应急还是绰绰有余的哦,啊,当然,用来对付普通人的话更是完全没问题!”

  半长发的青年警官毫无自觉的说着可怕的话:“要不是真的来不及了,我和小阵平还想给aki酱做几把弩箭带着……对了,我还搜集了这段时间内各大彩票的头奖号码,aki酱一定要记得买哦。”

  “电源、计时器、触发器、击/发/药。”

  松田阵平拿着图纸一字一句缓慢的念着:“水银柱、集成线路、塑料保护壳……我已经将所有亲手拆过的炸弹教给你了,也制作了简易的图纸,如果你在武器上的预算吃紧就去购买原材料自/制/炸/弹,成本相对较低,比去暗网花大价钱买/枪/械要划得来的多。”

  他们握着晓美秋也的右手,将所有的不舍与牵挂通通存入他的掌心。

  被单向的洪流推推搡搡,纵使想要逃避,不愿面对的日子终究还是来临。

  身着黑风衣的晓美秋也与身着防爆服的萩原研二沉默着对视。

  “……研二,对不起。”

  在场的所有人心里都知道,这一次不会是再见,而将是永别。

  验证设想的正确性,舍弃这一个世界的萩原研二,为后面的世界探路——即使从一开始就狠下心做出了这样的决策,但真的到了临别的关头,晓美秋也还是无法抵御簌簌而下的眼泪背叛自己的内心,一想到这个萩原研二将会在他的放任下死去,他就心如刀绞,止不住的怨恨自己的无能、自己的懦弱、自己的卑鄙。

  ——我会是你遇到的所有的萩原研二中最特殊的那个吗?

  萩原研二,你快要死了,为什么还能笑的出来啊?

  “没办法呀,如果我也哭丧着脸,aki酱就更加无法停下哭泣了吧。”只是稍稍穿了一小会儿,沉重闷热的防爆服就逼出了萩原研二额上的汗珠:“非常拼命的aki酱已经很辛苦很努力了,研二酱真的不想看到aki酱不断责备自己的样子,所以不要哭了,好吗?”

  “……我才没哭。”

  “嗯嗯,小阵平把这个也好好的教给aki酱了,但是可以的话还是不要学哦。”

  松田阵平不轻不重的拍了他的后背一下以示警告。

  即将赴死的萩原研二反而释怀的笑了笑。

  “我在前一阵子请假回了一趟家,和父母以及千速姐好好的说明了情况,并告别了。”

  他说:“该带回去的物品小阵平帮忙全部带走了,遗书也有好好的写,我甚至抽空去见了一趟鬼冢教官……aki酱,谢谢你,不管怎么样,至少在有准备的情况下,我的死讯不会给我在意的人带去毁灭性的打击。”

  “你看,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你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他指挥着沉重的身体,笨拙的拥抱了垂着头落泪的晓美秋也。

  “我其实……很害怕,从真的抓到了田代忠利的那天起,我就非常非常非常的害怕。”

  也怨恨过为何会是这样的命运,也埋怨过只能化为试错石的结局,他才22岁,还在最好的年纪,有太多无法割舍的事,有太多想要再见一面的人。

  他好想活下去,做梦都想要活下去。

  可是……

  “可是,只要想到aki酱一定会接我去终点,研二酱就有勇气面对这一切了。”

  防爆服面罩的内壁上似乎有水珠滚落。

  “我会好好做的。”

  萩原研二哽咽道:“不脱下防爆服、不停顿休息、不抽空吸烟,拼尽所能全力以赴的拆弹——我会好好做的。”

  “所以,拜托你了aki酱,一定要救下‘萩原研二’啊。”

  “一起活到一百岁的世界……真好啊,真想亲眼看一看啊。”

  ……

  带领着小队的萩原研二进入了浅井公寓,沉默的松田阵平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晓美秋也站在浅井公寓下,他仰着头,没有焦点的金瞳将高耸的楼层印在视网膜上,浓缩成一方模糊的影子。

  两分钟,是行动不便的萩原研二抵达现场所必需要耗费的时间。

  四分钟,这个时候的萩原研二早已撬掉了塑料外壳,以他的业务水平,集成线路多半已经被破坏,此时应该正在拆掉计时器和水银柱。

  六分钟,最为关键的,触发器以及击发火药的排除——

  “轰!!!”

  爆炸产生的热浪震碎玻璃,无数残骸与墙体的装饰性瓷砖一同从高处洋洋洒洒的坠落,被阳光照的晶莹剔透的碎渣劈头盖脸的砸向了晓美秋也,像是下了一场别样的雨。

  无力垂下的胳膊被猛地一拽,踉跄着回身的晓美秋也抬起头,只见咬着牙关、眼角通红的松田阵平正急促的喘着气,他似乎骂了一句“笨蛋”,但是那声音被四起的尖叫声和拉响的警笛声掩盖掉了。

  “西南方向巷子里的电话亭,我看到田代忠利从那里出来后逃跑了,他的背影我不会认错的!”他说:“你记住了,秋,他就是藏身在那里引爆炸弹炸死了hagi,那么接下来……”

  “报告!松田队长!”

  一名穿着爆处班制服马甲的警察跑了过来:“您吩咐的事情有进展了,西南方向确实发生了一起车祸,被撞者当场死亡!另有一名同伙驾车逃逸,交通科待命的宫本警官正在带队追捕!”

  “我们在赶来的刑事课的允许下核实了死者的身份,的确是之前逮捕后又出逃的田代忠利;从他的身上搜出了已经按压过的起/爆/器,刚刚的爆炸难道是萩原队长他……”

  他露出了不忍的神色,闭上了嘴。

  捂着嘴剧烈咳嗽了几秒,松田阵平的下唇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他握住晓美秋也手腕的手越发的用力,几乎能听见骨头被捏出的嘎吱嘎吱的响声。

  近一分钟后,他松开了晓美秋也,并轻轻的推了他一把。

  “去吧,秋,后面的事情就交给我了。”

  卷发警官后退了一步,他红着双眼和鼻尖,用颤抖的声音喊道——

  “没时间消沉了,去你该去的战场!”

  ……

  晓美秋也在最后回头看了松田阵平一眼。

  下一秒,他转动表盘,告别了那双似乎带着些许泪光的,溢满了不舍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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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我在终点等你,你一定要来。

  他说:你一定要带我去终点呀。

  曾经为他们的义无反顾而饱受痛苦,此刻又因他们的义无反顾才有机会在迷雾中摸索出前进的路,担着这些珍贵重量的晓美秋也咬紧牙关不断的重返未来,不过是为了那大家共同所求的结局罢了。

  舍弃恐惧,舍弃犹豫,直至舍弃自己。

  重要之人托付给你的未来,正攥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