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 沈素将找了照相馆的人，来家里拍照。
她们照了两张，一张照片里, 她的母亲、陆妍穿着旧时的服饰，沈素自己依然穿着小洋装。她的母亲坐在椅子上, 她和陆妍一左一右扶着椅子。
另一张照片只有沈素和陆妍, 她们都穿着漂亮的小裙子，两两相望，眼底都是笑意，像是关系很好的姐妹。
沈夫人的身体越来越差，她始终记挂着沈素的婚事, 给她安排了约会：“去见见吧，只是见见, 又不是让你见了就结婚。”
如今时代不同了，家里又只有沈素一个孩子，沈夫人没办法强迫她。
沈素拗不过自己的母亲, 便去见了。
她出门前, 陆妍温和地问：“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沈素摇了摇头：“不用, 我很快就回来，嫂嫂安心在家等我就好，我给你带西洋点心铺新出的点心。”
“好, 路上注意安全。”陆妍望着沈素迈出家门的背影，不自觉地有些恍惚，她很难想象沈素身边站着另一个男人。
他们约在了茶馆。
对方是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男人，带着眼镜, 是新时代的有志青年，意气风发。
两人意趣相投、相谈甚欢。
约会结束前, 那青年眼底满是期待地问道：“下回，我们还能见面吗？”
沈素莞尔一笑：“如果是朋友，当然可以。但是别的就不能了，我和先生一样，都有自己的理想，理想没实现前，我不会成家。”
“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见到你后，我的想法改变，我想，或者可以不那么死板，有一个志同道合的人生伴侣、携手千金，也很不错。”青年认真地说道，“我可以保证，除了你以外，不会有别的人。”
“你很好，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沈素的脑海里浮现起陆妍的脸。
只是她喜欢的人不喜欢她而已。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沈素的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善良、执着、勇敢、真诚的人。”
“好吧，原来真的有那么一个人……”青年见沈素的样子不像说谎，不禁叹了口气，“那就祝沈小姐心愿得偿，顺遂平安，有情人终成眷属。”
“谢谢。”
沈素从茶馆回到家，便去见了母亲。
沈夫人：“那今天你见的那孩子如何？是我一姐妹的孩子，听说很上进，也去留过学，应该和你有很多的共同语言。”
陆妍坐在一旁，眸光黯淡，一身黑色，如果不是有光，就要融入黑夜了。
“他可以是个很好的朋友，但他不会是我的丈夫。”沈素说道。
陆妍抬起头，目光落在沈素的脸上，摇曳的烛火阴影映在她的脸上，明暗交错。
沈夫人：“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呢？我让人按照要求找找。”
沈素沉默了半晌：“娘，我最近很忙，实在是没空。”
陆妍帮着说了一句话：“妹妹平时里为家里的生意奔波，又要读书，还要参加活动，确实是忙，去约会都是将时间挤出来的，不如让妹妹在家好好休息，也好多陪陪您。”
沈夫人想了想，的确如此。
“好吧。”沈夫人长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你成亲。”
“娘说什么傻话呢？”沈素说道，“娘会长命百岁的。”
但是沈素母亲还是没能撑过这个冬天。
正月十六那天，她死了。
沈宅只剩下沈素和陆妍两人了。
沈素母亲死后，沈素消沉了两日，很快就忙碌起来了。
陆妍总是见不到沈素。
沈素母亲临终前，当着沈素的面，让陆妍给她找门好亲事。
沈素面上没有说什么，但陆妍知道，沈素不会答应的。
陆妍只是问了一句沈素打算什么时候成家，沈素回了一句：“国泰民安之日。”
然后沈素转身就走。
陆妍没有帮沈素找，她理解她。
沈素没有时间教她，陆妍便自己买了报纸看新闻，学习新的思想和知识，她也想和陆妍一样，与她并肩同行。
那天，沈素早早地出去了，陆妍则留在家里看书。
军阀闯入了沈宅，仆役们抱起财物四处逃窜，陆妍躲在柴房，看着外头的“兵荒马乱”，眉头紧皱。
那些军官滥杀成性，即使这些仆役没有做错任何事，他们也照杀不误。
她要走吗？
如果被这些军官发现，她就完了。
有一个军官朝着这边走过来，越来越近，陆妍藏在柴里，祈祷不要被发现。
“原来是柴房。”军官一见满屋子的柴，便关上了门。
光线暗了下来，陆妍也有些看不清了。
门外似乎来了另一个军官：“我看那边有一个房间，应该是女人住的，但是人不在。”
“估计就在哪里藏着呢！我们赶紧找找。”
两个军官的声音越来越远。
陆妍的内心依然忐忑不安，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沈素这个时候也不会回来，这些军官不是什么好人，她不能被抓，她得自己逃出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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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沈素在报刊收到紧急消息，北面的军阀已经进城掠杀了，沈素想着让陆妍先撤离，于是匆匆忙忙回到沈家。
城里一片兵荒马乱，她只能徒步跑回去，可还是迟了。
她回到家，看到的便是一片尸横遍野、四处狼藉的场景。
地上还有个女佣人尚有口气，她蹲下来连忙问道：“小兰，这里发生了什么？”
沈素的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她甚至不敢去其他地方看，她害怕看见陆妍的尸身。
“军官……闯了进来，抢了……咳咳很多钱……杀了好多人……小刘、老章他们都死了……”鲜血从女仆的口中流出，她的瞳孔渐渐涣散。
“那少夫人呢？”沈素握紧了小兰的手腕，焦急地问。
“不，不知道……”说完，小兰彻底没了气。
沈素给小兰合上眼，然后跑遍了沈宅，没有看见陆妍的尸身，她反而松了口气。
没有消息，也许是最好的消息。
沈素在家里拿了些藏在角落的财物，和那两张照片，然后去投奔了组织。
她会为沈家所以枉死的人报仇，她也会找到陆妍。
十年一晃而过，沈素想要的国泰民安并没有抵达，这十年里，她穿梭在生死边缘，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着。
她时常会在夜里看照片，思念着与她走散的陆妍。
照片有些磨损，陆妍的脸渐渐模糊了。
她们刚走散的时候，她没有找到陆妍，沈家、军阀、组织里都没有陆妍的消息，现在外面到处都是战火，鬼子打过来后，局势更加严峻了，沈素只能放下找人的事。
沈素希望陆妍能好好活着，等到战乱结束，她再去找她。
八年后，战事即将结束的前一个月，沈素正坐在某处楼顶擦着枪，听见窗外传来一声巨响，抬眸望见远处的大剧院里冒出浓烟。
那一刻，她的心猛地一颤，感觉好像有什么在离她而去。
她朝外跑去，穿过人群，来到剧院，看见地上蒙上白布的尸体，攥紧了拳头。
“沈同志，你怎么来了？”有人走到她身边问道。
沈素忽而觉得耳朵好像被什么堵住了，她的声音有些晦涩：“刚才发生了什么？”
“有几个日本军官在这听歌舞，然后剧院里发生了爆炸，好像是这里的头牌携带了炸弹，把他们都炸死了。”
今天，她本来是要狙那几个日本军官的。
沈素的声音有些颤抖：“那位头牌，叫什么？”
“鸢尾，她自己取的花名。”剧院的老板眼圈微红，“难怪她今晚不太对劲，她听说鬼子要来剧院里听歌舞，就很反对，但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又能做什么呢？鬼子手里有枪啊，所以我们只能答应。鸢尾今晚却说要独唱，还让我们不要进来，我当时也觉得奇怪，但是没有多想，结果……”
剧院老板偏过头，眼底含着惋惜的眼泪：“她还那么年轻……”
“鸢尾……”沈素低声喃喃，“那她的本名呢？”
“好像是姓陆，具体叫什么我就不记得了。”剧院老板叹了口气。
“陆妍，对吗？”沈素留下两行清泪，声音哽咽。
“可能是吧。”
原来她们曾经离得那么近，沈素有很多次路过了大剧院，只是从来没进去过。
“她一直在这吗？”沈素声音晦涩，“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她是今年才过来的，好像是从别的地方过来的，应该是吃了不少苦，对了……”剧院老板拿出一个匣子，“鸢尾有些东西放在我这了，你认识她对吧？她很珍视这些东西。颠沛流离那么久，她一直用心保存。”
沈素打开匣子一看，再次确认，鸢尾就是陆妍。
匣子里是一条珍珠项链，两张照片。
沈素将匣子合上，抱在怀里，踉跄着走了一步，眼眸中尽是悲恸：“我们就差一点点……”
明明战事马上就要结束了，她们差一点就要相遇了。
生离十八年，再见连诀别的机会都没有。
一阵天旋地转，沈素昏倒在地上。
生了一场重病，多年的劳累和伤痛，再加上这重大的心理打击，她一病不起。
其他人来看她，都希望她能好起来，已经迎来和平了。
沈素面上应着好，但内心已了无牵挂了，她的理想已经实现，她想要的人却不在了。
沈素也死了，死在了这年冬天，死在了战事再次发起之前。
她想，陆妍大概至死也不知道她难以言说的感情。
这样也好。
她们分别那么久，或许陆妍根本就不记得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