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瀚海义符【完结】>第51章 祖师

  殷错微感愕然,说道:“原来如此。”

  戚玉珩见他对九霄宫的天帝像一无所知,心下了然,问道:“师姊从前没同你说起这些师门旧事,连这柄义符剑的来历也从未告诉过你么?”

  殷错想起父母,心里又是痛悔,又是黯然,道:“是,我从前少不更事,爹爹妈妈向来不会同我说这些。”

  戚玉珩微微一笑,说道:“不打紧,虽也都是一些旧事,只是我须得同你说。”

  “我天山派开宗立派,惟今已有两百多年,”戚玉珩说道,“这柄义符剑是本门的镇派宝剑,但其中秘辛牵扯甚众,绝非仅仅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名剑而已。”

  “此事要从前朝说起,两百多年前,大楚尚未立国,这天下尚是赵朝皇帝的天下。其时赵朝连着好几个皇帝都甚是昏庸无能,沉溺犬马声色,以至于朝廷宦官专权,奸佞当道。恰逢边境难安,边关军均自给蛮狄打得落花流水,割地割了一块又一块,赔钱赔了万两白银也不止,任由边境百姓给蛮夷鞑子烧杀抢掠,端的是哀鸿遍野。代宗皇帝在位的第四年,木扎尔的大汗纠结北疆诸多蛮夷部族,大肆南侵,其时朝廷无人,山海关一带全部失守,边关十四城的主将全给木扎尔人杀了个精光,只剩宁古一座城池,一时间朝野震惊。”

  “若是宁古也守不住,顷刻之间,木扎尔人便要攻入中原,兵临城下。这下代宗皇帝才慌了神,赶紧从伶人戏班子的脂粉乡中滚了出来,万万不愿自己这个梨园皇帝当成了亡国皇帝,捉着他的心腹大太监孙凤瑾的衣服着急得哇哇大哭,朝廷上下更是火烧眉毛,叫了一帮武将但是偏偏谁也不敢去。大家都不信当时的汉人军队能抵挡木扎尔人的铁骑,去宁古无疑便是给木扎尔人练马刀。武将们自然是宁可杀头也不愿意去宁古守城,好歹杀头还能留个全尸,给木扎尔人俘虏,只有被捉去喂狼的份儿。”

  殷错听到这里,想起自己以往成日挥霍豪赌、斗鸡走狗的纨绔行径比起这前朝的荒唐皇帝也是不逞多让,此时也是不禁深感汗颜,甚是惭愧。

  戚玉珩续又说道:“但孙凤瑾也无计可施,平日里这些个干儿子干孙子们见了他便拍马溜须,为了升官在他跟前个个都表现得赤胆忠心,成天说要为了孙大人上刀山下火海,谁知道到得用人之时,这些干儿子干孙子一个比一个不顶用。孙凤瑾气急败坏,提起皇帝赐的尚方宝剑,气得见人就砍,旁的侍从拉都拉不住,吓得要命。幸好这时候,有个生得满脸长须的白面胖子出来解围,却正是那个他那个官当得最大最得力的干儿子,做兵部尚书的沈贞。

  殷错听到此处,不觉惊诧出声,奇道:“沈贞?”

  原来这沈元君之父沈光世正是前赵大司马沈贞的十世孙,这沈贞也算得上是殷错的先祖。沈贞攀附阉党,年过半百甘愿以孙凤瑾的干儿子自居,为人所不齿,但他此后沈贞嫡长孙沈夔追随大楚太祖皇帝起兵,乃是大楚的开国名将,其先祖沈贞的阉党之名便再无人敢言,若非戚玉珩此时说起,竟连殷错也并不知道他那先祖沈贞竟是前朝臭名昭著的阉党。

  “为尊者讳,师姊未将此事说与你们听也是寻常,”戚玉珩微微一笑,接着说道,“这沈贞见了孙凤瑾,信誓旦旦地说是自己府上新近招揽了一个门客,乃是一个绝世难见的将帅奇才,直将这这人吹得真武复生、将星下凡,可谓是天花乱坠得很。”

  “孙凤瑾听了非常高兴,终于也不发疯了,连忙让沈贞把这名能人叫出来一看,好引荐给皇帝去守宁古城。结果沈贞急匆匆将他府上招揽的,一看之下,险些又要气得发疯,只疑心沈贞随随便便推来一个替死鬼,孙凤瑾气得七窍生烟,只当沈贞随随便便推来一个替死鬼消遣搪塞他,气得又要拔剑来砍沈贞。原来,这名将帅之才,既不是虎背熊腰的骁勇大汉,更不是羽扇纶巾的风流人物,却是一名羽冠道袍的年轻道士。”

  “这时候那道士却轻轻一指,竟而指出作剑气,劈空便将孙凤瑾从侍卫手中抢来的青钢剑给碎作了两截。孙凤瑾甚是震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小觑此人,这小道士没准还真有几分本事,当下并不计较他的无礼,问道:‘你这道士会撒豆成兵么?’那道士道:‘不会。’孙凤瑾又问道:‘你呼风唤雨么?’那道士道:‘不会。’孙凤瑾又连问好几门法术,那道士却都一一摇头。这下孙凤瑾便又着恼起来,急恼道:‘那你这牛鼻子如何能打的赢鞑子?’那道士却只说了一句话。”

  殷错听到这里,心下一动,问道:“那道士说的是什么?”

  戚玉珩道:“那道士说:‘海不清,石不烂,死守宁古不复还!’”

  殷错心下蓦然一震,着实颇感振聋发聩,良久说道:“这话说得很好。”

  “是,”戚玉珩说道,“这道士便是本派祖师公孙悲。”

  殷错点了点头,说道:“祖师爷爷确是赤血丹心、忠贞为国之辈。”

  “身死为国殇,祖师虽出身龙虎山玄门之宗,但一生尽忠为民,实是儒者至德,而非玄门中人,”戚玉珩说道,“国难当头,公孙祖师不忍见百姓生灵涂炭,便自请离开师门,还俗下山,做了沈贞幕僚,由沈贞引荐到孙凤瑾和皇帝面前。其时朝中无人,孙凤瑾死马当活马医,便拨了十万军饷、三千精锐给公孙祖师,任命他做将军,让公孙祖师到宁古边关领兵二十万,与木扎尔人死战。”

  “其时国库亏空,公孙祖师在朝中又毫无根基,无名小卒少有人知,而孙凤瑾肯任命他,也不过是硬拉一个替死鬼出来糊弄皇帝罢了,左右这天下也不是他的江山,他确也是不怎么尽心。兵部说是拨了十万粮草到宁古边关,呵,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层层盘剥下来,真正到得宁古边关军士手里,却是只怕连一半也没剩下。”

  殷错忆及自己与阿术真回来龙勒路遇水患病疫而赃吏贪婪不问、任由良民涂炭罔知的决疣溃痈之状,深以为然,不觉脸色甚是黯然。

  “而这打仗的二十万大军,其中大半都是宁古边关的流民饥民,更有不少十来岁的娃娃兵兵,从未上过战场,便是加上宁古满城妇孺老幼总战力也没到十万,那所谓三千精锐,更左不过是些禁军中的酒囊饭袋,要打仗着实脓包得很。至于援军,那更是想也不要想,边关十四城悉数失守,屯兵与厢军几近半数都死在木扎尔人铁蹄之下,最多便剩下一些服徭役的杂兵,宁古那时着实便是十足的孤城,外无援兵,内无精锐。但若是宁古一旦失守,那么中原腹地势必全都会成了木扎尔人的跑马场,这满城百姓也定当性命不保,遭到屠城之祸。”

  戚玉珩说到此处,便又微微一笑,问殷错道:“你是将门之后,想来对这攻守城之事较我知之更细。若是要你来宁古城,当如何打这一仗?”

  殷错闻言顿时羞赧起来,要知他这贵公子虽出身将门之后,然则往日里读史读兵书时着实是漫不经心得很,若非而今龙勒这一战,他对军务还要一窍不通呐。

  但幸好殷错南下去江陵入京为质时曾在宁古城待过不少时日,在这一带游玩过不少地方,故而他对宁古城周遭山势水川倒还算得上十分清楚。

  殷错凝神思索片刻,伸指在地上随手画了画宁古城的瓮城与箭楼,又画了燕山诸峰,撑着下巴沉吟良久,良久之后才说道:“先守后攻,因五火之变而应之。”

  戚玉珩说道:“不错,正是这个道理。宁古城乃是‘山’字瓮城,城坚固厚,多为粗土巨石垒成。木扎尔人善以硬弓近战,他们南下来中原打仗后学会了用汉人的攻城之法,但他们兵力不足,并无众多投石车可用,只能以硬木做坚车木板,故而主将大多是用先扫外围、后取主城的以分进合围之势歼敌。木扎尔人时常先诱敌出城,再分股歼灭,论起近战,汉人的步兵遇上木扎尔人的铁骑自然是远远不及。”

  殷错想起当时龙勒之战的惨状,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叹道:“是啊,木扎尔人以牛皮蒙车,因此汉人的弓箭和强弩都难以射穿,要想对付他们的楯兵和木车,最好便是用火攻,将它们一口气烧个精光。”

  戚玉珩道:“正是如此。公孙祖师所用的也是此法。这一仗打得是好不痛快,恰逢其时那什干藩国的嗣君遣使过来宗主国拜会,公孙祖师奉命接待于他,迎使者入城,在战楼中摆宴为他接风洗尘。那什干藩国的使者与公孙祖师在战楼中对饮交谈,那使者虽是番人,却颇通晓中土典籍,公孙祖师更是学兼儒释道三者的大家,两人正自畅谈古今,逸兴横飞,忽而城楼大震,轰隆隆的鼓噪之声震天响。”

  “那什干使者大吃一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公孙祖师面色自若,扬声笑道:‘是木扎尔的鞑子兵攻来了。’木扎尔人骁勇善战,在边境诸胡中罕有敌手,比之如今的北胡人也是不逞多让,那什干使者在西域也久听木扎尔人的恶名,闻言不由得魂飞魄散。公孙祖师却凛然不惧,长笑而起,一手拔出长剑,一手提着酒坛,自城墙边急掠而下。此时城头守满作战的弓箭手,双方鼓声大作。公孙祖师施展轻功,从城楼落下,恰自落得战马之上,跟着便带着守在早早城门前的众亲兵径直朝着远来的木扎尔人冲杀上去。”

  “此时宁古城上的弓箭手点燃箭矢,漫天火箭射向木扎尔人的楯兵和木车,他一面喝酒,一面舞剑,两旁的木扎尔兵翻翻滚滚,无不倒地坠马,木扎尔兵如潮水般前涌过来,他却有如破浪而开,一人一马在千军万中万夫难当。”

  “守城将士将投石车搬来,直将木扎尔人砸成了肉酱。火箭、硝磺等引火物自宁古城头不断射来,木扎尔人的身上、木车、马匹上被这些物什一引,全都燃起了熊熊大火,顷刻间战场便成了火海,遍地焦尸,木扎尔人却甚是骁勇,踏着族人的焦尸仍然向前,丝毫不惧。双方鏖战一夜,公孙祖师领着他的一众亲兵,径直杀进了木扎尔人的阵型之中,一剑取了主帅首级,木扎尔人大乱,这才退兵离开。”

  殷错想象公孙悲谈笑间杀得敌人闻风丧胆的丰采,不由得神往。

  戚玉珩继续说道:“宁古首捷,众人欢声雷动,一时间士气大振,满城妇孺老幼都来城头跪谢公孙祖师,朝野上下也甚是震惊。公孙祖师言道,有他在一日,绝不让木扎尔人再犯边关一步,与宁古城兵民同吃同睡,操兵练武,决意镇守边关。朝廷自然大为高兴,封公孙祖师为上柱国,命他镇守宁古、收复边关十四城。”

  “公孙祖师当这个上柱国,一当便是十年。这十年来,木扎尔人屡犯宁古,打了不知多少硬仗,死了多少百姓军士。木扎尔人一面在西域各地烧杀抢掠,一面要攻下宁古城。他们越围越紧,宁古几近弹尽粮绝,却仍是死守不投降,宁古城上下全都竭力守城,木扎尔人打得越紧,宁古城守得也越紧,人人都道:‘宁为国殇,不为屈活。’说什么不肯让中土半寸落入敌手,让中原百姓猪狗不如地活在木扎尔人的铁蹄之下。”

  “宁古城的百姓还守得住,可是朝廷却委实守不住了。这一打仗,国库里的银钱便白花花地流出,朝中奸佞当道,皇帝与宗室腐败挥霍,本就亏空得很,勉力撑了这么几年已是万分难得。兼之国中局势已是动荡得很,加之连年大荒,遍地都有饿死尸骨,不少地方人人易子而食。百姓们活不下去,九州民声如沸,处处都有流寇,揭竿起义的委实是数不胜数。”

  “然则孙凤瑾的儿孙们虽然打木扎尔人不大行,对付起国中这些饿得皮包骨头的饥民流寇们却还是绰绰有余,不过多时便全都镇压了下去。虽然这小股小股的散乱流寇最终并未影响到朝廷,但终究还是破财得很。遇到如此破财之事,孙凤瑾这下终于坐不住了,便迅疾又去与公孙祖师扯起皮来,要减边关军的军饷的开支。”

  “这时木扎尔的大汗新死,他的小儿子栾拔休继位,成了木扎尔的新大汗。栾拔休与老汗王不同,此人头脑活络得多,不似老汗王一根筋便要攻下宁古城,最后却生生在战场上被公孙祖师斩杀。栾拔休知道公孙祖师此人骨头太硬,打起仗来又不似其他将领这么没用,且中原地广人多,如此死耗下去,木扎尔人自然占不到什么便宜,因而他打算先将北疆诸部族与西域小国吞并掉,整合兵力再来南征。栾拔休打定主意,便与赵朝议和,并提出要迎娶代宗膝下的大长公主与赵朝联姻结为秦晋之好,亲自向皇帝俯首称臣,然则前提乃是朝廷杀掉公孙祖师,将他首级送过来。”

  殷错听到此处,不由得“啊”了一声,霍然站了起来,颤声道:“栾拔休可汗好生歹毒!这……这怎能如此,难道朝廷当真能答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