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牢永不见天日, 到处弥漫着入骨的阴森和寒凉,耳边是空旷的静,只有走过发出的脚步声, 走过一段长廊,里头传来不寻常的动静。

绑起的刺客胸膛被烧红, 血腥嘀嗒。

南郇人,不过他并非今日主角。

来人扫他一眼,脚步未停走向了隔壁。权势滔天的左丞相身着官服, 发梢微微凌乱,不过被关在此地脊背依旧挺直。

听到声响后, 卫忠缓缓睁开了双眼,看着来人却并未开口。

与这虚伪的老东西僵持片刻, 周明晏单手握住佩剑剑柄,冷哼一声:“左丞相好歹毒的心思,与南郇王联手刺杀陛下, 枉父皇如此信任你!”

卫忠未言, 面色不改,阖上了双眼。

“你大可不言。”周明晏轻笑,“陛下已收到你与南郇王来往之书信,证据齐全。”

话落, 苍老的声音终于响起:“书信何人所发, 陛下当真不知。”

“自然, 其上盖着左丞相的私印。”周明晏理所当然道。

卫忠额上青筋骤起:“殿下为除异己, 如此污蔑老夫, 至老夫于此境地, 陛下百般纵容,岂非让大楚百官心寒。”

“左丞此言差矣, 陛下严苛,孤行事多有漏洞,如何能污蔑了您。”周明晏道。

他顿了下,继续道:“再说这大楚百官心寒……若是百官知晓你与南郇王子、夯夷王之书信,谋反之罪坐实,只怕生怕与你扯上干系。”

前者为钱财,后者为太子之性命。

卫忠的冷静随着这句话破碎,身体前倾:“太子谰言!”

“镇国公得令已带人搜出你私藏的书信,你以为我为何前来。”周明晏字字有力,又缓了下来道,“你忘了,大将军当年带兵之前,正是陪在先帝身旁行此事。”

卫忠神色终于透出衰败,坐回原地,脊背微微弯下。

朝中谁人干净,陛下若真想动手铲除,左丞相又如何。

左丞相又如何!

周明晏视线落在里面的身影,眼见他仰天长笑,霎时眼神充斥了戾气。

纪王逝世,到底让卫忠乱了方寸,与夯夷王进行了交易,以粮草武器换他一人性命。

暗牢的门再次打开,这回是带着天子亲谕的镇国公。

“舅舅。”周明晏抱拳,站在了他身后。

云握川微点头,望向牢中之人,他这回是替天子来通知卫忠撤职关押及转述痛心。

大将军低沉的声音平稳,无甚情绪,在此地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卫忠大笑戛然而止,双手按住盘起的双膝,与眼前自小尊贵的镇国公对视,提起唇角道:“谋反之罪,当真是本官么?”

云握川转告完毕,并未理会有罪之人,挥手让人带他离开此处。

周明晏浅皱了下眉头,方才卫忠好生古怪。

卫忠入狱一事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宫宴那晚走的迟的甚至亲眼见到了镇国公搜查出的书信,瞧见了贤妃求情却被禁足,围观之余在天子怒火下瑟瑟发抖。之后这几日众人恨不得与卫忠撇清关系,尤其往昔他门下,人人求自保,抖露出不少丑事。

卫忠好钻营,门客众多,原先算是文官之首,但朝中也有不少与他相悖的,宋文行算其一。

这几日闹剧,他顶多是个看客。

这日与宋遂远说起了忠义侯长子,忠义侯乃贺锦兰大伯,论起血缘,两家应当算近,不过这么些年都未有联系。

因为忠义侯长子与卫忠交情不浅,朝中一举一动皆是深意,这一二十年就渐行渐远。

“我宋家与贺家都是世家,若为纯臣,世家与天子门臣交好即可,不宜越界。”

宋遂远此前对宫中刺杀有过猜测,无论是谁,此时发难都对他并无益处,更何况是心思诡谲的卫忠。天子竟随手玩了上半年太子殿下用过的那一手,陛下应当是完全掌握了证据,只需一个引火线。

至于何种证据,远离朝堂的他自然不知,他爹也未曾说,提起此事只借此教他如何为官。

宋遂远挑眉:“爹与我说这些做甚,世家如何,新贵又如何,不妨碍我约人吃酒跑马。再说了,刘柏不也是天子门臣。”

“这能与卫忠一样!”宋文行狠瞪着他,怎么就养出如此大儿。

“如何不算一样,忠义侯嫡次女,不是卫忠继室么。”宋遂远道。

他懂他爹的意思,长姐与刘柏成婚之时,刘柏还算不得“官”,忠义侯府与卫忠之间,乃利益结合,不过就是要气上一气,最好气得他爹下回不再教他为官。

宋文行默了一瞬,拍了一下身边小几,怒目而视:“你同我道这是一样?”

长子再蠢笨都不至于如此蠢笨,只能是他故意的,还不如实在蠢笨,宋大人见不得浪费天赋。”

宋遂远耸耸肩。

宋文行揉了揉眉心,换了换话题:“你何时将尺玉接回来,我宋家世代为文官,学什么武。”

宋遂远道:“学武怎么了,云世子言他骨骼清奇,练武之才,我们尺玉说不定日后可踏平夯夷,创中原前所未有之基业。”

宋文行闻言手指颤抖指了指他:“当真是顽劣不堪。”

宋遂远笑纳了父亲评价:“我去寻云世子,顺道看一看尺玉,若是能有假,我带尺玉回来给爹娘玩。”

他方才正打算出门,爹来院中坐,弯弯绕绕原来也是在打听大孙儿事宜。

宋大公子出门,只剩气得不轻的宋大人望着他背影,摇了摇头。

罢了,起码有分寸不惹事。

镇国公府。

宋遂远轻车熟路上门拜访,镇国公夫夫竟都在府中,云休尺玉与他们在一处。

随下人过去时,宋遂远进屋一见眼前的阵仗,挑了挑眉。

屋内烧得有些热,脱得精光的小崽子躺在竹篮中,镇国公亲自提着秤杆,镇国公夫人拨动秤砣,细看:“长了四两。”

云休瞧见他弯起圆眼笑,宋遂远行至他身边与镇国公夫夫行礼。

宋遂远察觉衣袖被人拉扯,侧头,身旁云休悄声中藏着分享的欢喜:“尺玉这些日子重了四两!”

竹篮中,尺玉小胖手握住边边笨拙地翻身,圆眼睛晶亮:“哒!”

父亲!

“尺玉真棒。”宋遂远眼底温柔。

三人总是如此,如同一家人一样温馨,云握川与九溪互相看一眼,九溪摸了下鼻子:“该量小猫崽了,尺玉崽变回去吧。”

他其实觉得挺好的。

云握川沉默,扫了宋遂远一眼。

尺玉朝一日未见的父亲伸手手,宋遂远顶着镇国公的目光抱了抱小崽子,拍拍他的小屁股温声道:“尺玉变回去。”

尺玉满意了,乖乖变回猫崽:“喵~”

宋遂远等九溪调了调秤砣后,把小家伙送回竹篮,大竹篮更衬得他小小一只。

猫形重量未有变化。

尺玉猫崽如鱼得水,知晓秤完,跳出了竹篮攀到了父亲身上,奶乎乎窝起来。

宋遂远许久不见小家伙的猫形,大手流连摸了摸他浑身毛发,身旁忽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崽崽的脑袋:“哇,尺玉如何能这么黏父亲,六个月了,要做独立猫崽才对。”

尺玉才不,啊呜要咬爹爹手指。

他咬住了,云休皱眉头:“啊,好疼。”

宋遂远视线掠过他,失笑,明明是他主动塞到了尺玉口中,食指还动了动,应当是在摸尺玉的小尖牙。

宋遂远纵着他玩闹,九溪未纵:“尺玉猫形才一月多,就算咬又能有多疼,反倒是你,莫要往他口中随意塞东西。”

医者见不得。

云休皱了下鼻子:“哼。”

尺玉张开猫嘴巴“啊”了一声,似乎在笑爹爹。

然后小猫崽跳进了大父怀中。

在此并无他事,云休便向双亲告辞,尺玉想留下了与大父在一起玩药材,于是只宋遂远与云休回了院子。

“还有雪,正好可以观雪吃酒。”云休提议道,着人抱来一坛酒:“是父亲自西北带回来的,今日我们喝烈的。”

前几日的初雪,如今只剩薄薄一层未化,着实算不上美景。

宋遂远收回视线,一本正经附和道:“不错,今冬尚未赏雪。”

云休书房一侧临水,二人在矮窗前桌旁落座,屋外冰面萧瑟,别有一番滋味。

烈酒冰凉,下肚后回暖,驱散寒意。

“如何?”云休饮下一杯后问道。

宋遂远不贪酒,只抿了一口,握着酒杯:“滋味如西北粗犷。”

对面的小世子是个贪的,眼下换了碗,又顾自倒了一杯。除过留香阁那回,平时饮酒都是浅尝辄止,他也无从得知云休的酒量。

瞧这阵仗,应当是不赖。

“我第一回 喝酒,是八岁。”

宋遂远抬眼,小世子大抵被熟悉的酒引出了倾诉欲,“也是冬天,西北雪太大,爹爹不让我出门,我就变成阿言偷跑去军营玩,那日正好分了酒,我看他们都喝,也尝了一碗,醉啦,醉在了父亲营帐中,起来就被爹爹揍了!”

宋遂远在脑海中勾勒着那副场景,眉眼浅笑,大抵能体会到镇国公的心境。

小世子自小到大应当没少惹事生非。

云休忽地好奇问他:“你小时候被爹爹揍过吗?”

“未曾。”宋遂远笑着摇头。

他自小安分受礼,一心只读圣贤书,好像天生比同辈成熟。

“哇~”云休抱着酒碗,“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每日读书,大一点会去书院。”宋遂远道。

他以往的日子,的确乏善可陈。

云休睁圆了双眼:“只有读书?”

宋遂远是书呆子?!

宋遂远颔首。

“你也觉得读书没有意思吗?”云休放下了酒杯,对此感到十足的好奇。

宋遂远小时候是小书呆子耶!猫虽然知晓他聪慧,但是看不出来!

小书呆子超可爱!!

被如此问,宋遂远一怔,微微眯了下眼,慢半拍地猜到了顽劣小世子的思路。

他顿了顿,扬声道:“是,读书太过简单,毫无挑战性,就算考状元,也不过尔尔。”

云休揣手手,心虚:“是、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