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厢的密闭空间内, 每一寸空气都浸润了淡雅矜贵的白茶幽香，混着木质雪松与甜香草的气味，回甘亦有清新微甜的花香, 令人闻之便能身心舒缓、松弛愉悦。
可贝依却松缓不下来。
他问她，要不要帮他……
这个帮字, 从他这样看似不经意、却如此深邃又专注的漆黑凤眸凝视之下认真说出口，让贝依很难不一瞬间想到了，唐高宗与武则天共治天下的场景。
一个地位与财富都身处极位的人, 在这样一段暧昧以上的关系里, 就名下家族产业，对她发出了此等试探与邀请。
贝依倏地捏紧了垂在身畔的另一只手，眼神微闪地看向他身后的镜面花纹。
没有人能在面对一方巨贾提出的与他共享家产的邀请时能坦然地应上一句“好”，即便亲密如枕边人。
更何况，他们还没到那一步，她也并不能绝对确定, 黎樗是这个意思。
贝依笑着垂下头来，搂了搂他手臂，状作若无其事娇声道, “当然啦, 我会认真给老板打工的！”
黎樗敛眸微顿，终究微不可察地轻叹，牵住她的手略紧了紧，未再发声。
Cafe的楼层很快到了, 他们被迎到了窗边一处私密性极好的舒适卡座。
贝依直接捧着脸看直了眼, 转头望向黎樗时, 还未收回眼里的星星，“黎先生, 这里看海也太漂亮了吧！”
湛蓝如宝石的海面上，有星点轮船驶过，拖出一道道洁白的彗星尾。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宝物，“对面是不是港岛呀黎先生！那里是中环，后面是我们的家！”
黎樗唇边缓缓松下几分笑意，抬手奖励似的抚她发顶，“没错。”
贝依随即开心得摇头晃脑，梨涡深深，她悄悄靠上他肩臂，摆弄着他的大手。
“好喜欢这样的感觉呀，漂亮的港岛漂亮的维港，真想一整天都在这里，看日升日落……”
黎樗却转头睨她，两指揪住她脸颊肉捏了捏，“刚刚是谁说的，要好好给我打工？”
贝依登时坐直了身子，鼓着脸抬眼瞋他。她怀疑这人是在记仇，但她没有证据。
倒是黎樗先笑了起来，掌腹贴在她脸上揉了又揉，提醒她看后面，“餐到了。”
美丽优雅的工作人员为她呈餐并报出名字，或许是威廉交代过，她讲的是普通话。
“……芝士焗龙虾、三文鱼班尼迪克蛋、蜜糖蓝莓乳酪多士、士多啤梨舒芙蕾、奇亚籽莓果酸奶，请小姐、先生慢用。”
晴日的阳光透过玻璃幕墙洒在一道道色彩搭配鲜嫩欲滴的菜品上，彷佛是天然的美食滤镜。而新鲜的食材与美妙的味道口感，也全然配得上这五星级酒店全港最高海景brunch的名头，贝依吃得眯起了眼睛。
黎樗侧眸看着，只觉得她这副样子像极了家里小铃铛吃到了杨叔做的小酥鱼，可爱得令人指尖微动。
一丝酸奶沾上了粉嫩纤巧的唇角，他未经思索地覆上了拇指，动作间连他自己也是微怔。
以他素来的教养与习惯，他应当叠好桌上摆置的餐巾，亦或抽出西装的口袋方巾为她拭净，而不是现在这样……
而贝依更是愣在当场，因为她也感受到了那一抹不听话的奶渍，但她已习惯性地伸出舌尖想要舔净，却不防触到了……他的指。
温热的湿润自指尖如电流般酥至每一寸骨缝，黎樗如梦初醒蓦地抬指，又强作镇定地缓缓收手。
贝依也默默回正了身子，往嘴里塞进满满一大口舒芙蕾，试图以绵密的甜糯覆盖方才那令人脸热的触感。
明明桌上并没有蒸腾的热菜，空气却好似不放过他们一般，无声地温热。
贝依绞尽脑汁想着赶快开启下一个话题，叉子尖尖戳上舒芙蕾旁边鲜嫩红艳的草莓。
“对了黎先生，”她终于稳住了声线，“为什么在港城，要把草莓叫作士多啤梨呀？”
黎樗回神，看着女孩顶着嫣红的耳尖，叉着草莓一脸认真的模样，眼底蕴出几分笑意，他缓声回答。
“港城人多迷信，草莓的‘莓’音同霉运的‘霉’，所以成为了忌讳，就用了strawberry的同音，士多啤梨。”
贝依像是出乎意料般睁圆了眼睛，“居然是这样。”
黎樗垂了垂眼睫，又多说了几句，“其实LE的取名不仅是我名字的缩写，它的中文名是‘乐’，这个字在粤语里音同‘落’，同样不吉利。”
他顿了顿，声音微冷，“我的祖父，做着地产生意，就更忌讳这个字，他要高楼起而不落，甚至从不允许我们讲‘新年快乐’。”
“那……”贝依惊得放下叉子，“那你爷爷知道，是不是很生气呀？”
她见黎樗面无表情应了声“嗯”，不由得抓住他垂在座椅上的手，斟酌着抬眼问，“你是……故意的？”
黎樗敛眸看她紧握他的那只手，用力得指尖泛白，就像很是紧张他一样，他表情微松，却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父亲，醉心艺术，胸无大志，很受祖父厌恶。我出世后，被送去大宅，祖父亲口给我取名。樗，不仅是无用之材，在粤语里，与‘输’同音。”
贝依只觉得心尖跳痛，像是呼吸都被褫夺，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声音沉缓，于她却如针刺。
“我的名字，本该也是忌讳，不吉利，人人回避……”
贝依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双臂搂紧他腰背，“你才不是，你特别好，你还那么小那么无辜，怎么会这样……”
黎樗身形微滞，抬手抚她肩背，他也没想到，竟把她惹出了哭腔来。
“所以你很讨厌别人提起你的名字，”贝依抬头看他，眼圈泛红，“我们第一次见面，我真是太蠢了对不起……”
“不会，”黎樗忙捧起她脸，认真安抚，“贝依，不需要自责，你用普通话叫我，我并不会觉得不适。”
“真的？”贝依静下来望进他眼眸，他始终如此坚定从容而不闪躲，她终于放下心来。
她又缓缓倚上他胸口，“你知道吗？两年前峰会的主持人用普通话请你上台，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当时我就觉得，这个大帅哥的名字也太好听了吧……”
她把脸颊埋在他肩头轻蹭，“黎樗，听起来就像初生的太阳、初来乍到的隔壁班校草、初初降世的天上的神明……”
大手轻轻揉上她的脸，他含笑的声音酥在她耳边，“好了贝依，你这样会讲话，我比不过你，怎么办？”
“那你就听我讲嘛，”贝依并不介意，“反正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你不会讲。”
他就没跟她说过什么情话，但她偏偏就是知道，他喜欢她。
直到吃完了饭，他带她去了另一个地方，贝依这种感觉尤甚。
“寿臣山，是我接手寰宇之后拿到的第一块地，有我开发的房产，也有我自己的房，我常住这边。”
这里他的一整栋别墅，比白加道他们家看起来更大一些。
进门之后，装饰倒是极简，有人笑着迎上来跟她问好，是杨叔。
熟悉的场景和人物，客厅的挑高亦有两层楼，贝依心下发紧，默默咽了咽口水。
趁杨叔去为他们准备饮品之际，她扯了扯黎樗的手，“你……不会又想丢下我一个人吧？”
黎樗呼吸一停，直接将她扣在怀里，按了按她后脑，“不会了，别怕。”
好吧……贝依戳了戳眼前人的胸膛，那里跳得虚虚地快，怎么好像比她还紧张似的？
不多时，威廉也到了这边，黎樗带她去书房的沙发落座，随后杨叔也进来为她呈上饮品。
他准备了两种，一碗椰奶紫糯西米露，一杯玫瑰山楂洛神花茶。
贝依拿起西米露里的金色小勺子，往口中送了一勺香香甜甜的椰奶。
黎樗在她身侧开了口，“下周郭家老董事长过寿，我邀请你，作为我的女伴出席晚宴。”
贝依一口糯米差点噎住，小金勺子“叮”地掉回瓷碗。
她目瞪口呆地转头看他半晌，这人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视线又幽幽扫过威廉和杨叔，两人瞅着她的殷切眼神，莫名让她想到了一个词……望子成龙？
贝依倏地正襟危坐，两只小手扣在膝盖上，思索着自己应该答些什么。
这时威廉向她递上一个iPad，“小姐不需顾虑，晚宴可能出席的港城圈内人士，各自家中产业与关系，上面都有整理好的介绍，供您参考。”
贝依沉重地伸手接过，上面的一个个人名、集团产业名，她从前都只在新闻上见过。
“当然，您无需全部记住，”威廉补充道，“到时候您会与老板全程一起活动，这上面的人，都会主动来与您问候……”
纵是最大的iPad也远不到一千克重，贝依却觉得手里的东西重若千钧。
她可以回避黎樗的一个个问题，譬如愿不愿嫁Monster，譬如要不要帮他，但她此刻真真切切地发现，她回避不了一个事实——
他在带她走进他的圈子。
从他说出“我不会接受没有想好的感情”开始，他就做出一次次有所谋的举动、问出一个个试探性的问题，哪怕她会震撼惊恐地逃离、会逃避地转移话题，他依然在用他的方式强势地向她表态——
我在向你敞开，你可不可以向我走来？
他们这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终究像极了一场博弈。她想“人生得意须尽欢”地与他爱一场，能修成正果自然最好，而他非要“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地逼她适应他的全部然后承诺他一辈子。
他们毫不保留地释放爱意、却也小心翼翼的扯着防线，这一场游戏，端看谁先松口。
可是现在……
贝依捏紧了手中的薄板，她好像没有办法再拒绝，向他努力这一次了。
心跳失序，扑通乱撞。
她轻轻端起花茶，慢慢抿了一口。
“好啊。”